“林前辈,后来呢?”我沉声问道,“您究竟做了什么?”

林老头却似沉浸在回忆之中,双眼直直地看着那空中幽幽的银蟾,“我记得那一晚的月色也是这样美啊。我用尽毕生所学,给阿史那古丽雅动了手术,用了白优子成功地摘除了那双生子中的一个男婴。我试着安慰她,不会有事的,可是她对我不理不睬,双目无神,竟似了无生趣。”

“那林老头你就能得到你心爱的都美儿了吧?”兰生壮着胆子,也学着我,蹲在林老头的身边,眼睛看着那朵奇怪的花,咽着唾沫。

我看了眼兰生,心道:“傻兰生,如果他得偿所愿,又何来今日之苦,哪还有那妖里妖气的段月容。”

林老头凑近了我们,笑呵呵地说着,满嘴酒气直喷我的脸,然而那双眼睛却溢满悲伤和绝望,“那一晚我取走了一个生命,同时也还了一样活物给原青江和阿史那古丽雅。我担心原青江出尔反尔,便在阿史那古丽雅的体内留下另一种白优子。这种白优子幼时对人体无害,同胎儿一样吸食少量胎液便可生存,同时会吃一些人体内有害的物质,甚至可以提神益气,助胎儿成长,然后同胎儿一起成长。这种蛊虫如果没有我的解药,它便会、便会以胎儿作为食物。”

我的心一惊,“莫非这便是非珏双重人格的由来?”

兰生冷冷道:“林老爷子,真看不出来你好狠毒的心,我看比起那原青江来竟然是毫不逊色啊。”

“我、韩修竹和原青江两天一夜均未合眼,等到我走出暖阁时,他们俩的眼睛同我一样熬红了。我休息了两个时辰,然后又守护着古丽雅,就怕她大出血,这一日她的情况还算稳定。可是原青江却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就在昨夜,高昌宫墙内,依秀塔尔忽然晕倒了。我一向同依秀塔尔交好,我便想进宫为她诊治,亦好有机会再见到都美儿。可是原青江却冷笑一声,先生还是不要瞎操心了,现在高昌国王极度震怒,因为巫医竟然诊断出来她怀上身孕了。高昌天女乃是侍奉佛祖的贞节烈女,既是贞女又怎能在宫中怀孕?这实乃极大的丑闻。高昌王宫便对两个天女严加看管,如今别说我再入宫内去看望都美儿,就连原青江的门客亦无法偷偷潜入宫内盗出都美儿了。尽管原青江承诺会在都美儿送出国门之时下手,可我心中既惊且怒,认定了这个原青江是想毁掉前约,于是……”他的眼瞳忽然收缩了,面目亦狰狞起来。

我冷冷接口道:“于是您便没有告知原青江关于您在可怜的女皇的孩子身上下的蛊,任由那可怕的蛊虫越长越大。”

“不,不是我、不是我。”林老头吼了出来,到后来声音却弱了下来。

兰生瞪着眼道:“那个原青江后来真的食言了吧?所以你也就没说。”

林老头忽然流出了眼泪,“原青江……他……没有食言。”

“什么?”这回轮到我和兰生大叫出声。

“无论是突厥还是南诏,高昌都不能得罪,可是最后却决定把都美儿送往突厥。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都美儿出城之日,原青江的门客真的化成西域流寇劫到了都美儿,送到了我的手里。我万分喜悦,拉着都美儿就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原青江扶起了我。按照同原青江的约定,我俩必须隐姓埋名,从此以后再没有都美儿和林毕延这两个人。我满心惭愧,想为阿史那古丽雅去蛊,便提出为她再做一次诊断。那一天,我精心配制了解药,这种解药本身便是另一种蛊虫,名唤金罗地,是唯一能克制白优子的东西,我谎称是补胎药,给阿史那古丽雅服下,她的气色好了很多。可能这些天原青江也一直陪在她身边说了很多好话,看得出她的心情好了很多,那天她还摸着肚子对我微笑地说了声谢谢。就在我们收拾停当,正要出发时,那摩尼亚赫以天女为借口,忽然发动了战争,以闪电般的速度灭了高昌,同时偷袭原青江。

“原青江前去应战,他嘱咐韩修竹和我们护着女皇回到弓月城。就在回宫途中,我们遭到了伏击,我同都美儿失散了,韩修竹护着我还有众人回到弓月宫里,女皇开始下身流血不止。不应该这样的,真的。我真的已经给她下了解药了,临走前我也检查过她的胎儿一切安好啊。”他在那里反复地说着不应该这样,浮肿的眼袋上挂满泪水,涕泣不已。

“可能一路上受了惊吓,女太皇动了胎气吧?”兰生慢吞吞地说道。

“不,”他收了抽泣,斩钉截铁道,“女太皇下身流出的血是黑色的毒血,我想了整整二十五年。没有,我没有配错药,三钱金罗地、二钱三七花、三钱菟丝子,还有半朵雪莲,一两二钱何首乌……”

他流利地背诵着配药名字,两只老手也在空中做着抓药和称药的动作,然后是放入容器和煎药的动作,仿佛一切就在眼前,他反复沉浸在自己酿的噩梦中,最后猛地扑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双肩,委屈道:“我没有配错药,我真的没有配错药啊。弓月宫里所有的御医都诊断出来女太皇中了奇毒。我百口莫辩,我求女皇的亲信果尔仁让我给女皇解毒,可是这个冷脸子的突厥蛮子就是不信我,就连韩修竹亦对我万分失望。我在弓月宫的大狱里心心念念的就是都美儿。”

忽然想起女太皇曾对我说过,有个汉家流浪医者救了她同非珏,我便开口道:“就在您被囚禁之时,有个医术高超的汉家医者揭了榜文,救了女皇和未来的撒鲁尔大帝吧?”我看着林老头的眼睛继续问道:“您应该认识这个医者吧?”

林老头放开了我,颓然坐回去,咬牙切齿道:“没错,化成灰我都认识他。他从小同我一起长大,我们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切磋医技,他是我此生最要好的朋友啊。就是我这个最要好的朋友给了我白优子的卵,就是他,就是他毁了我和都美儿的一生啊。”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人。”兰生的小脸上一片惶然,“这是为什么呀,这是什么样的恶人呀,利用最好的朋友来对一个孕妇和无知的孩子下手?”

“因为仇恨。”我轻轻接口说着,迎上兰生迷惘的眼,苦笑道:“林前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的那位朋友在江湖上的名号就是响当当的怪圣医赵孟林吧。”

林老头扭曲着脸,抽泣了半晌,似是强抑下悲愤,从牙齿中说道:“正是。”

兰生奇道:“原来夫人也认识这个黑了心的赵孟林啊?”

“这位赵孟林先生其实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有恩,小时候我们小五义穷得叮当响,根本没有人来管我们死活,只有赵先生。他就像个活菩萨似的,分文不取地替我三姐看病,有时候也为我瞧病。他总是对我们微笑,总是鼓励我们说:笑一笑,十年少,两位姑娘要常常笑啊。”我学着他的口气静静地说道,“然而这位菩萨的背后代表着明家,因为明家为原家所灭,那无限的仇恨和心计,使他设计了这个连环计,他就是为了想要让那个受伤的胎儿先天羸弱,去练那比死还要痛苦的无相真经,让原家在西域的后代从此万劫不复,然而最终的目的,却是有机会接近弓月宫地下那百年未启的紫瞳妖王的宝藏,还有那颗可以探测人心的紫殇。”

撒鲁尔抛我下深涧的嘴脸仍在我的眼前,同非珏的笑脸重合,不觉苦涩难当。

“原来是这样,”林老头看着我喃喃道,“韩修竹后来到狱中探望我,以性命保下了我,但是我从此被圈禁在这个山谷中研究了一生的白优子,便是为了找出病因。后来南疆幽冥教复出,我便又转而研究找出克制活死人阵的方法,我知道这是白优子控制了活人,活死人阵同赵孟林脱不了干系。我一定要报仇雪恨。”

我们一阵沉默,唯有蛙鸣虫声相和,三人不由对月惘然。“请问,那个依秀塔尔的天女怎么样了?”我低声问道。“就从火刑当天,便接连三天天降大雨,巫士害怕,便奏请高昌国王放了

依秀塔尔,再后来摩尼亚赫对高昌屠城,可能她便乘兵荒马乱逃了出去,我们

便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你长得很像依秀塔尔,”林老头看着我,苦笑道,“你是她什么人?”我笑着流泪道:“她是我的娘亲。”“果然,”林老头流泪笑道,“我猜得没有错,也没有救错你。”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我亲生娘亲的故人。说实话,我对我的娘亲那慈蔼美丽的笑容早已模糊,我依稀记得她是一个

非常温柔的女子,从来没有打过我和锦绣。锦绣小时候胆小好哭,而那时的我还一心当她是紫浮,恨她拉着我投错胎,过着如此穷苦潦倒的生活,心中对她万般厌恶。

于是,我总是粗声吓唬她不准哭或是就直接动粗了,她自然哭得更凶,还跟娘亲告状,娘亲便会轻点我的脑门,白我一眼,不准我再欺侮她。

身材高挑的她一抱起锦绣,便隔离看似凶神恶煞但个子尚小的我。我够不着锦绣,自然气得仰着小脑袋直跳脚,嘴里还嚷嚷着:“紫浮你耍赖,你丫没胆子的家伙。”

锦绣还是在娘的怀抱里顶着我打的包,缩着肩膀抽泣着,胆战心惊地看着我。我的娘亲却无奈地摸我的脑门,然后抱着锦绣,牵着我的小手进屋,哄我说她有好吃的省下来给我。那所谓好吃的,无非是一土盆红薯或是一碗鸡蛋羹,然而在贫穷的花家村,这鸡蛋羹已算是极奢侈的东西了。一般来说,年幼时的我看见食物就能立刻挂下眉毛,奔向香喷喷的食物,暂时忘记一切仇恨。

于是我娘就坐在一旁看着我吃鸡蛋羹,轻轻拍着锦绣,柔声唱着高昌民歌。我吃完了也搬张竹凳,坐在娘亲身边,龇牙咧嘴地瞪着锦绣。娘亲那歌声可真好听啊。说来也怪,每次听到这歌声,我烦躁的心会随之平静,那眼皮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然后我亦会靠在娘亲温暖的身上沉沉睡去。

等我醒来一下地,一切恢复原状我又精力旺盛地同锦绣继续那猫和老鼠的游戏,然后我娘亲再像唐僧似的来劝架,再唱歌哄着我们,这样反反复复地一直到我和锦绣彻底和解。

往事的大门一旦打开,那些犄角旮旯里的故事一下子抖了灰尘向我跑来,就像五彩泡泡在阳光下不停地对我噼里啪啦地微笑。

我想起来了,我和锦绣第一次手拉手一起扑到她那温暖而干净的粗布衣衫上时,她琉璃般的紫眼睛看着我们盛满了惊喜,她微侧头看了我一会儿,了悟地柔柔笑道:“你终于想通了。”

我当时愣了一下,并没做深想,只是嘿嘿傻笑着把脑袋埋在她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身上。

有时我拉着锦绣淘气,她也只是拉着我们反复讲道理。

当我开始组织村里的小伙伴建立这个人生中第一支儿童合唱团时,作为总指挥,我认认真真地教他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采蘑菇的小姑娘这些我所能记得的歌。有时歌词记不住,我就瞎填,反正锦绣总是乐呵呵地跟着我,她的那些崇拜者为我们合唱团的秩序稳定做出了巨大贡献。

秀才爹不太乐意我们浪费做女红的时间,可是我娘亲却很喜欢。当我们唱那首新疆儿歌娃哈哈时,可能这首儿歌的异域风情引起了娘亲的回忆,她总是微笑着听着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紫瞳闪着泪花,轻声跟着我们一起唱。后来我们的合唱团还在闹社火时表演过,在花家村的那群乡巴佬里也算得上是“惊才绝艳”,赢得众人大力的掌声,可是就在那一年冬天,娘亲却突然得伤寒急症去世了。

如今想来,我忽然明白我的娘亲可能在那时就依稀感到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吧。

可是她对我和锦绣是这样的宽容和温柔,我的鼻间仿佛是她身上的温暖和馨香。

于是我不停地问着关于我娘亲的问题,有时我问得急了,林老头也结结巴巴地回答着,可惜他也不知道娘亲的心上人是谁,因为依秀塔尔从来没有对他和都美儿说起过。不过他提到那时高昌王宫里经常有中原或是西域的贵族带着家仆到两个天女所住的宫殿旁小住过一段时间养病或是带发修行,他的结论是,如果我和锦绣的爹另有其人,虽然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能生出像我和锦华夫人这样名动天下的绝代佳人,定非凡夫俗子。

这一点我信。然而对于这顶高帽子,我毫无自豪之感,管那个亲爹身份有多尊贵,有谁愿意做个私生女来着?

我娘亲的那个心上人究竟是谁呢?许是高昌宫里的某位宫人或是年轻贵族吧。如果我们的爹另有其人,为什么她不去找他呢?也许她一路逃难途中,她的那个孩子流掉了呢,那么建州老家的那个花秀才,也许真是我和锦绣的父亲呢?

我没有答案,只得抹着眼泪叹了半天气,我问道:“您后来见到都美儿姑娘了吗?”

“韩修竹告诉我,战乱中的都美儿流落到了南诏,为南诏的段刚亲王所救,成了王妃。我苦求原青江放我去见一见都美儿。可是我对不起我的都美儿啊,我赶到时,都美儿竟然难产去世了。”林老头又落泪一阵,涕泪交错,“我守在都美儿的尸首边上,我、我、我,”他几度哽咽,方才出口,“她还是那样美,她的肚子里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我竟然感到都美儿肚子里的孩子好似还有心跳,我正想解救那个孩子,然而、然而……”

“然而什么呀,林老爷子?”兰生不耐烦道。

林老头的面上万分伤痛,夹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他、他、他,都美儿的孩子却自己撕开了都美儿的腹部,爬出了都美儿的身子。他、他、他,都美儿的孩子不是人,他、他、他是自己爬出来的。”

一阵夜风吹过,我们三人满面骇然。周围忽地一片死寂,而我的眼前满是那双戾气的紫瞳。

过了一会儿,林老头猛地哭出声来,我们这才醒过来,劝慰了好一阵,他方才止住了哭声,“那个孩子就在我的眼前,满身血污,对我睁开了一双灿烂的紫瞳,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身为医者,见识过无数的血腥场面,可是那一眼竟让我骇得动弹不得。这时候段刚亲王赶过来了,本来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就要砍向那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却忽然对他笑了起来。那样一个刚强的男人,一下子丢掉了手中的钢刀,不顾满地血污,还有可怜的都美儿,只是爱不释手地抱着那个孩子。那夜玉盘锦绣,如明珠灿烂,当时他就笑着给他取名叫段月容。”

他似是斟酌了一会儿,对我期期艾艾道:“那都美儿的儿子,听韩修竹说,长得很像都美儿,美艳不可方物,虽是四大公子之一,却残暴乖戾,荒淫好色,可是当真?”

兰生也向我看来,四只眼睛对我眨了很久,我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林老头失望道:“他的母亲明明是拂地不伤蝼蚁的良善之人啊。”“前辈,他天生紫瞳,难免遭人歧视。剖母腹而出,定为世所不容,复

又得此高位,宫中行事凶险,偏父亲宠溺至极,故而养成这种有些极端的个性,满手血腥,毫无悯善之心。”我慢慢答来,分不清这是为他说话还是在进一步批斗他,“只是……在大理抗击南诏七年混战中,他已然成熟了许多,待人接物亦比之以前良善许多,手段仍是雷厉风行、凶狠毒辣,但现如今也只止于……其敌手而已。”

“难怪当年他会纵容士兵西安屠城,”他惋惜了一阵,又不禁开口道,“他对夫人亦是如此冷酷残暴?”我想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非也。前辈,段太子对我这七年恩义有

加。”林老头木讷地笑了起来。我问道:“敢问前辈可曾知会韩先生我们在您处?”林老头看了一眼兰生,摇头道:“这里只有原青江、韩修竹知晓,可是最

近却没有他们的消息。”我正要开口继续问原非白的近况,林老头忽地伏地跪启道:“夫人容禀,

您的体内我亦种入了一种白优子。”兰生怒道:“老东西,你还不悔改?”林老头抽了一下兰生的光脑门,“那是为了救夫人的,无知竖子。”他涨

红了老脸,对我结结巴巴道:“夫人,如果不用白优子,您胸腹间的顽疾加上您的眼部重伤老夫实在回天乏力了。请夫人勿忧,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您身上的紫殇,恰恰正是所有白优子的克星,故而白优子再繁茂生长,必为紫殇所克,不至于伤害寄主,只有强身健体的功效,请夫人万万相信老夫之言。”

他叹声道:“只是夫人容颜之伤,老朽不擅此项,以老朽的医术亦无能为力,唯有请夫人先常服这养颜生肌的蜜花津,不致伤口留疤过深。天涯海角,老夫定能寻到奇人为夫人恢复容貌。”

我坦然道:“无妨,臭皮囊罢了。但求冰心玉壶,问心无愧,此生便足矣。”

林老头点点头,“说得好,但求问心无愧。”便忽地从胸口中摸出一把小刀来。

我和兰生都吓了一跳。

他老泪长流,颤声道:“老夫这一生都在找控制白优子的药物,就在夫人到来之日,老夫终于找到了,如今老夫生无可恋,只是这满身的罪孽终要以死相谢,请夫人给我个痛快吧。”

我接过这把小刀,将他扶起来,诚挚道:“前辈此言差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前辈敢于承认二十多年前的错误,这是何等的勇气?须知这世上最大的勇气不是杀人放火,而是敢于正视自己,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您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之一了,三爷需要您,未来同幽冥教的战斗亦需要您,所以请您打消这个念头,帮帮我、帮帮三爷,帮帮这受尽战乱之苦的天下苍生吧。”

我向他一躬到底,慢慢起来时,兰生愣在那里,眼中闪着震撼。而林老头热泪盈眶,再要跪倒,我赶紧又拉他起来,“我只求先生实言相告,三爷他可好?”

“请夫人放心,三爷一切安好。”他又快速地瞟了一次兰生和我,“只是那些藏在暗处的鼠辈屡次以您的名义去伤害他。三爷曾被刺伤,幸不严重,故而这次三爷才会暗伤夫人。”

奇怪,明明前面他说他最近与韩修竹没有联系,可是却对我的受伤始末一清二楚。

他的言辞和目光都在闪烁,他是在暗示我什么吗?这样一个原氏隐匿的暗人,兰生如何会轻易为他所救?

夏令时分,雷雨常常潜入人间,我满腹疑窦间,小忠开始对着我们不停地叫着,然后跑回屋子看着我们。果然不一会儿,头顶上的老天爷忽然一阵咆

哮,下起大雨来。林老头送我和兰生回竹屋,在大雨中呆呆地看着我,分不清老脸上是泪水

还是雨水。我柔声唤道:“老前辈不用多想,早点歇息吧。”他抖着嘴唇好一会儿,终是用力点点头,“夫人,您同您的娘亲,依秀塔

尔,真的很像。”我的喉头一阵哽咽,含泪道了晚安。兰生年轻,一会儿便入了梦乡,打雷似的鼾声甚至超过了天空中轰隆的雷

声,吵得我无法入眠。我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一阵后,迷迷糊糊中我梦见了我的娘亲,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我的娘亲了。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可是脸却是现在这副惨样。

母亲永远是孩子眼中的上帝,我满怀委屈地扑到娘亲的怀中,她的怀抱还是这样香这样暖,她没有说话,只是心疼地对我流着眼泪,紧紧地抱着我。我想看清她长什么样,可是周围却忽然黑了下来,温暖的怀抱消失了,然后我惊惧地发现我被一堆阴冷可怕的西番莲缠住了,呼吸困难。

“夫人,快醒醒。”我睁开了眼睛,兰生的光头在我的上方,满是汗水,他的双手有力地摇着

我的肩膀,差点把我给勒死。我一下子爬了起来,天光已大亮,竹屋外鸟啼婉转,夏蝉噪切。“夫人不好了,那个林老头不见了。”兰生着急地说着,“昨夜我们喝的

酒里一定被下了药,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他扶着我爬起来,然后连滚带爬地到林老头的卧房。阳光照进那间简朴的竹屋,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鼻而来,正中一张手术台

上躺着一具完整而干净的人类骸骨,骸骨上钉满钢钉。旁边一个小瓮,上面贴着标签写着“蜜花津”。那骸骨的脑门上钉着一张纸笺,上面写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远山高

大,后会有期。嗯,言简意赅,通俗易懂,但却不知其所终也!兰生只顾战战兢兢地看着那具人类骸骨,颤声道:“这、这是什么人的骸

骨啊?”

我放眼看去,却见他那骸骨另一边放着一个光头小人偶,小人偶靠在一盆兰花上,制作犹如真人,就好像一个小小孩坐在一棵大兰树下休息,同样浑身按穴位插满钢钉。

想起昨夜林老头说起赵孟林的故事。那林老头这两年必是一直关心赵孟林的活死人阵的研发,自己可能也一直在秘密钻研。我总觉得他想告诉我些什么,但是为什么不直说呢?他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想到他屡屡提到我长得像我娘亲。可是兰生告诉我,我被送来的时候,明明已经毁了容了,莫非他以前见过我?他对我说话故意总是看着兰生,目光闪烁,难道他是在暗示我兰生背后有故事?我看了眼兰生。兰生只顾凑上前盯着那个小人偶瞧,然后不小心鼻子被人偶上的钢钉扎着了,就捂着鼻子直哼哼,满是一脸纯真可爱的少年模样。

我暗叹一声,林老头既然连夜离去,此处必不是久留之地。我让兰生到处找找有没有值钱的财物,结果兰生东翻西翻只找到些银制的手术器具,他也不问我,便狞笑着用内力将其化成一个大银团子,然后才用手刀砍成数块碎银子,献宝似的呈给我。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便收了那些银子和蜜花津,一起到屋外。

我在谷底仰望苍穹,天旋地转间,兰生已经熟门熟路地找到一根粗藤,声称上次那个林老头也是这样教他出谷的。于是他将我绑在了他背后,我手里抱着小忠,一起往上升。

兰生手脚并用,身手矫健,在我的前面朗声笑道:“夫人抓紧小人和小忠

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咱们可就要入世了。”我胸中感慨一番间,他速度奇快地往上攀跃。小忠吐着舌头,目光镇定地趴在我肩上,不停地上看下看,却毫无惧意。我们攀了许久,经过一段暮霭似的迷雾,却仍未见到上顶,可见这山之

高。我担心兰生体力不支,不时替兰生擦着额头上的汗。兰生面色微白,呼吸有些急促。过了一会儿,小忠高声叫了起来。山壁上的植物越来越稀疏,岩壁愈加光滑了起来,可见接近崖顶了,我同兰生振奋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头顶有喊杀声自上而下传来,我和兰生都惊在那里。忽地兰生手中粗大的青藤猛地断开,我们直线往下坠,当时的兰生惊吓中好似忘了施轻功,我狠提一口气,伸出一臂,胡乱摸到一个攀附物,兰生也及时握紧了一根青藤,把小忠给吓得呜呜直叫。我们荡在空中微晃间,头顶有几个鲜血淋淋的人惨叫着往下坠。兰生努力站在一块突出的石壁上,我们等了许久,直到头顶上的喊杀声轻了下去,这才慢慢往上爬。

终于我们挣扎着探出了头,我把小忠往地上一放,小忠开心地向前跑了几步,又立刻跑了回来。

我拉着兰生上来,然后我们二人一兽都愣在那里。

残阳如血,映着眼前一片修罗场。放眼望去,却是满地士兵的尸首。

断臂残肢,积骨成山,硝烟弥漫,血流成河。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血腥之气,我和兰生愣愣地站起来。真没有想到,我们一入世就进入了一个刚刚结束战争的战场,刚刚在崖下所见到的坠落的人定是交战的士兵。

几匹战马惶然地在战场中寻找着自己失落的主人,战场中央歪斜地插着一杆飞扬的破旗,大风猎猎地吹起半幅残破的原字,那旗下站着个高大身影,盔甲尽裂,双手持斧,长发沾血,随风逆飞。

那人忽地向我们转身看来,满面血污看不清长相,唯见赤红的双瞳杀气犹重。

他猛地向我嘶吼着冲了过来。小忠怒叫了几声,很没用地又躲到我的身后。

他的身法奇快,狠戾的双目满是血腥,转眼来到我的面前。

我摸到怀中的酬情,正要拔出,兰生早已一步站到我的身前,手持一根我们在崖壁上所抓枯枝,一头削得尖利,直指那将士的咽喉,清亮如冰的双目盯着那个将士,俊脸上却笑道:“这位英雄,我们只是路过的,你杀红眼了吧?”

那将士带血的斧子停在空中,他看了我们好一会儿,似乎才领悟过来兰生的话,向后退了一大步,一屁股坐下。

我从兰生身后走出来,瞄到他身上的铠甲残破不堪,但仍看得出是原家的

式样。我开口问道:“这场战役,是大庭朝对哪一家?赢了吗?”那人目光聚焦起来,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却把目光移开,没有理我。

我想了想,掏出身上的葫芦递上。他想了一会儿,接过来,海饮一番,摔在地上,吹了一声口哨,战场另一头远远跑来一匹高大的战马,傲然长嘶着跑到他的身边。

他一个利落翻身上马,忽然开口道:“窦贼输了。”我意识到他这是在回答我的话。“确然,”他又冷冷道,“潘毛子用二万人马拖住了原家四万,又何捷报

之有?”

潘毛子是西庭对窦周第一名将潘正越的蔑称。传说此人相貌恶戾,发似刚针,浑身重毛,如恶鬼一般,时人便称其为潘毛子,而潘正越在三国南北朝时期素有军神之称,此人用兵神出鬼没,阵法娴熟,近年来为窦周屡立战功,为窦英华所倚重。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便是著名的梁州战役,此战潘正越用二万兵马挡住原家驻扎在兴州的四万精兵,也是离梁州最近的援军,从而争取到了时间,攻入梁州。

而那兴州守军中唯一的幸存者,话语中满是苍凉悲愤之言,我正要开口问最近的原家军离此处多远,他却如风一般而去。“兴州守备,九品登仕佐郎官,卢伦,元武三年三月初九登州人士。”兰

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背负着双手喃喃叹道。我惊诧,“你如何知道他姓甚名谁?”兰生咭咭地笑了一阵,将背后的手伸出来,掌中却是一方通关文牒,“这

个无礼的傻子,方才离去时掉了这个。”他见我瞪着他,便收了笑容,补上一句道:“既是两军对仗,兴州城和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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