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生与清水寺众僧人渐渐混熟了。那日打开寺门发现他的小沙弥比他小上两岁,法号慧能,因是他的救命恩人,两人更是近些。慧能一一将清水寺规说与兰生,兰生身体渐好后,慧能又带着他到清水寺各处,熟悉地形。兰生心中感激他,亦不管慧能小他数岁,仍以师兄相称。

清水寺依凤栖山而建,风景秀丽,建筑雄伟宽广,兰生初游寺中,但觉各处皆是新鲜美景。每被慧能发现其胡乱游荡,便厉声告诫:清水寺同皇家寺院法门寺其实不相上下,其中贵客往来甚众,偶有贵客留宿,必有重兵把守,若被误作奸细则会闯下大祸,尤其是北院最角落处有一片林子,那里长年供奉着前朝惨死的淑德贞烈公主轩辕淑琪的牌位,闲人入则必诛。

兰生从未见过笑口常开的慧能这样严厉,自是惶恐地诺着。过了不久,他便被派往伙房,开始劳作,不但没有机会出门,更遑论再游北院,他便渐渐地淡忘此事。

慧能年纪虽小,资历颇深,为人也灵巧,深得住持喜爱,每到初一、十五,总被派往前厅伺候贵人。然而每每迎送归来,慧能便会跑到伙房来找兰生聊天。每到此时,兰生对他心中再是感激,却又是百般痛恨,只因慧能总是炫耀又见到了原家哪些重要人物,那些个贵妇小姐如何婀娜多姿、美艳动人,最多提及的便是原家清泉公子和踏雪公子那二人是如何丰神如玉,似青松俊挺,如朗月磊落。

兰生只觉心痒难忍,那颗世俗之心似又荡起。

这一日正五月初一,又值原家举家前来礼佛,慧能照例前去伺候。兰生正在伙房忙活着准备素食,有一个沙弥名慧明的气喘吁吁地前来叫他去帮忙。原来这一日寺里所来之原氏及皇室宗亲礼香者甚众,连很多高贵的内眷也来了,前厅早已是忙得不可开交,急需一个送茶水的。

那慧明来去匆匆,只说了上佛音茶,兰生立时猜到恐是权倾天下的武安王爷亲临。那花茶乃是清水寺特产,独独给最稀罕的客人。茶叶本身便是选用极品高山银针,配合西域红玫瑰、紫罗兰等名种鲜花,经十几道工序精制而扎成圆珠,再用朵大洁白、香气馥郁的茉莉花窨制而成,银针满布披白毫,冲泡后银针内包含的各色花朵慢慢绽放,鲜灵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浓浓的花汁便会一丝丝地析出,染红了整杯茶水,仿佛佛音暗语,故取名“佛音茶”,深得武安王喜爱,每来必点。

兰生赶紧换了一件干净的僧袍,用一个大托盘,托着七八盏佛音茶直奔前厅。

绕过花廊,隐隐有羽林军的军旗飘扬着,一旁太监宫人皆敛声屏息垂首而立,未及近前,早有几个锦衣华服的高壮健汉出手相拦,个个面目冷峻,神情肃然,腰带上皆挂着紫玉腰牌,腰牌上刻着一个古体原字,显是原氏家臣。长长的侍宴队伍弯腰而立,静静等着那些人先是用细亮的银针试了又试,然后下一排将所盛糕点茶水皆取出一些放在银碗中亲口尝试,用过无妨后,方才放行。

兰生一苦命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嘴巴都差点合不拢。在那些健汉的厉目下,吓得赶紧闭上嘴,抖着身子缩入回廊。只听得里面阵阵谈笑风生,几个女子的笑声隐隐传来。

“夫君听听,连锦侧妃都说你应该多陪陪重阳和妾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动听。明明是笑声连连,却隐有不悦,她似是故意在侧妃的“侧”上加重了语气。

“今儿个我不是专程陪你前来还愿了吗?重阳都六岁了,你这做娘的倒像个孩子。”那个声音充满权贵的慵懒,低哑动人,却听他用着戏谑的声音继续说道:“王妃倒是该操心操心咱们家三爷的终身,总这么一个人,你可知今日清水寺的女香客都快排到护城河,只为了瞧咱们三爷一眼哪。”

一阵动听的娇笑又起,却似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哟,三爷的事妾可不敢管。说来说去,妾可只是个侧妃,合该姐姐来操这份心吧?”

兰生的心一动,为何这个声音如此熟悉?

来到厢房口,早有几个穿锦着缎的标致宫女前来接过托盘,兰生正要随僧侣退下,却听有人高声唱颂着:武安王爷到。

兰生立时随众僧侣敛声屏息,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兰生不敢抬头,却见眼前一双双高底绣纹的羊皮豪靴。

过了许久,兰生偷偷抬头。为首一人乃是一个目光如炬的黄袍老者,五柳长须,俊美威严,后面跟着两个青年,一黑一白。黑衣青年虽说眉目微有阴郁,杀气隐现,仍可谓俊朗有神,但是同旁边的白衣青年站在一起,却一下子被比了下去。只觉那白衣青年丰神有如天人下凡,朗月入怀。

兰生不由万般激动,那白衣青年正是名闻天下的踏雪公子。

这时,兰生的余光瞄到走在最后的一个武士,那人正满眼警觉地四处查看,似是察觉到兰生的目光,猛地将一双黑色的吊睛眼转向兰生。兰生惊惧地低下头去,冷汗淋漓。那人正是一年前那个紫瞳妖精的手下,名唤乔万的。

兰生这才猛然醒悟到刚才听到的娇笑之声正是那紫瞳妖精。汗流浃背中,却听娇声细语从厢房中传出,不久一群华服之人鱼贯地从厢房中走出。

那日阳光正好,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当先立在桃花香瓣舞中。只见她对着那为首的黄袍老者微一屈膝,那紫琉璃般的双瞳却是秋波未到笑颜浓,只听得她娇滴滴地唤了声:“王爷万福。”

她乌髻上紫金凤冠上的稀世紫色宝石耀着兰生的眼,金步摇随着佳人莲步轻晃,悦耳作响紫锦袍上大朵大朵的白色富贵牡丹花开正浓,那牡丹花间的蝴蝶也似要迎风飞了起来。

老者似是宠溺地一笑,搂过佳人,笑着入内。

兰生吓得浑身直颤,那个吊睛眼的乔万却偏偏走到他的面前,似是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一阵。兰生整颗心似要蹦出嗓子眼了,却听他大声喝道:“武安王府内眷在此,生人回避。”

众僧侣高声唱着诺。回到后院禅房,年纪小的沙弥们忍不住兴奋地谈论着方才的所见所闻。

兰生无心加入,满心惶恐不安,一味担心那乔万会认出他来,一整天缩在被窝里,再不敢去前厅伺候,拿着佛经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好请佛祖保佑。

晡时,夕阳微坠,兰生听说侯爷携着内眷回府了,只留昊天侯夫妇、驸马和踏雪公子在此留宿作明日的法事。他再三确定那吊睛眼的乔万亦随同紫瞳贵妇离去,这才惴惴不安地爬起来。

做晚课时,耳边全是僧侣诵经之声,兰生却心不在焉地想着那紫瞳贵妇。他万万想不到她竟然是武安王最受宠爱的侧妃花氏。

晚课诵毕,兰生心思恍惚地信步前行,不知不觉来到放生池边,朗月映在波光中随风悠荡。兰生微一低头,只见湖中一人,光溜溜的脑门,尖嘴猴腮,瘦得不成人形,不觉悲从中来。想当年在黄两镇上,兰生也算是客栈的活招牌,尤其是对女主顾甜甜一笑,唤声姐姐,不知为客栈招来多少生意,不想这一年的流亡生涯竟把当年那个俊俏小二折磨得如此面目全非,亦难怪那乔万认不出他来。

过往种种苦难在眼前闪现,兰生越想难受,忍不住一屁股坐在池边,放声啜泣起来。

正悲伤欲绝间,忽觉有人正对着自己的耳朵吹气,有人用手微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兰生吓得一跳而起,回头一看,并无任何人影,正疑惑中,又感到似有一人在他背后呼吸着。兰生低头再看池中,果然池水中除了自己的身影外,似有另一人的模糊的身影正站在他的身后。

头顶正是一棵百年槿树,新长的碧叶滚着夜露,慢慢滑过暴涨的小花苞,轻轻滴在兰生的光脑门上,混着兰生的汗水,沿着鼻尖滑进嘴里,他却大气亦不敢出,只得极慢极慢地回过头来,心仿佛要活活跳出胸膛。

月色溶溶,青草和着花香四逸间,眼前一人鼻对鼻、眼观眼正对着兰生。那人长发如瀑,及腰飘垂,苍白的面目隐在乌发之中,看不真切,如女鬼一般。

她的身上宽松地套着一件月白长袍,袍子一角,隐隐绣着一种漂亮的花样,似是并蒂西番莲,随着夜风的荡起,甚是鲜红耀眼,同那女子一样,诡异而沉默地看着兰生。

兰生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呆呆地骇在那里。借着月光,一双紫瞳映在兰生的眼中,发着幽幽的光。

兰生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尖叫,不想那人也尖叫出声。两人对叫一会儿,兰生这才想起要转身逃走,跑了几步便给绊倒了,磕磕绊绊了好几下,好不容易跑起来,那双紫瞳又在眼前,她正弯腰看着他。这一回兰生看清楚了,她竟是一个紫瞳的清秀佳人。

兰生脑中想起的全是黄两镇上流传的紫瞳花妖的传言,脑中第一反应便是:为啥这辈子花妖精就是要跟他过不去呢?

惊恐的瞬间,他左摸右摸,想拿什么碎石杂物投掷,奈何周遭乃是鹅卵石镶刻而成的岸堤,一片平整,情急之下,只得往怀中乱摸一物扔去,然后转身就跑。

跑到实在跑不动了,兰生急喘不已,一屁股坐了下来,惊魂未定地左右望去,发现自己已然跑到放生池的对岸了。

那放生池虽名为池,其实却是一个人工大湖,连着凤州城的渭水,水域宽阔,波光粼粼。

那紫瞳白影立在放生池的对岸,远远地看着兰生,寂静无声。

兰生一时也似定在那里。

那女子月白的身影在浩淼的水面上随月影聚灭无常,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一物,似是放在月光下看了半天,又慢慢放在鼻间嗅了嗅,然后猛地一口咬下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在兰生丰富的想象力的指引下,他不由自主地将那馒头想象成他自己的脑袋,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意识到,那个东西应该是刚才自己所扔之物。今天一整天胆战心惊,无心茶饭,慧能便在晚课前偷偷塞给他一个窝窝头。

兰生心中一动,妖怪是不可能吃馒头的,如此说来,那白衣女子不是妖怪啦?

心思百转间,那个女子已经吃完了馒头,复又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紫瞳漫无目的四处看着,最后,又定格在了对面的兰生。

兰生的心里又咯噔一下,忽然又有人在他耳朵边吐着呼吸,他又吓得一转头,立刻被湿漉漉地舔了满脸。兰生抹了一把脸,却见一只黑狗正亲亲热热地对他吐着舌头,兰生木然地又被舔了半天,终于讶异地唤出那只狗的名字来:“你是……小忠哪。”

黑狗响亮地汪汪叫了两声,似是很高兴兰生认出了它,两只前爪趴在他肩

上,对他哈哈乐着。兰生见到黄两镇的老友,不由激动道:“小忠,原来你也没有死啊。”兰生抱着黑狗,一时忘情地哭出声来。“哮天犬。”有人轻轻笑着。兰生抬头看去,月光下站着那个紫瞳的女子,微微弯腰,笑吟吟地看着他

和黑狗。

兰生啊地轻叫,害怕地抱紧了黑狗,心里颤颤地对自己说道:这个女人还是妖怪,要不然怎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欺近,他结巴道:“它、它是小忠,你是谁?”

“它叫哮天犬,不叫小忠。”她在那里柔柔笑道,对着小忠招招手,“哮

天犬,快来呀。”小忠在兰生和女子之间转头转脑一阵,然后选择欢快地奔向那个女子。她蹲下身子搂着黑狗,歪着脑袋定定地看了兰生一阵,然后恍然大悟,

“二郎神……你是二郎神!”她咯咯笑着拍手道:“哮天犬认得你,你一定是

二郎神。”何谓二郎神?何谓哮天犬?兰生的小脑瓜飞快地转着,其时的他还没有机会读过那本迷乱后世的西

游记,所以还无法明白他其实是剧中某一重要人物。于是当时的他再一次得出结论:第一,这定是一位到寺院来清修的富贵小姐。第二,她清修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她的脑子有点问题,理由是前个月就有

个户部官员的千金因为中了邪,到寺里住了半个月才放出来。

第三,她可能是西域人,所以她的眼睛是紫色的。

兰生站了起来,拍拍僧衣,冷哼一声,“这位小……姐,大半夜的,您这么晃来晃去,可把小僧给吓死了。”

那女子却忽地直起身来,似是凝神细听,并没有答他的话,那黑狗也似支棱着耳朵。

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那琴音空灵缥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哀伤,似有人在怀念着无穷无尽的往事。兰生悲伤的过往也被勾起,历历在目,甚至打开了他记忆中最深藏的一幕,好像曾有雪白丰满的胴体躺在他的怀中,充满了兰花的香气,那浓艳的红唇在他的耳边优雅而妖娆地呼吸着,“以后就叫你兰生吧,去吧……兰生。”

急促的狗叫之声惊醒了兰生的迷梦。再抬头时,他才惊觉两颊早已挂满泪水。

兰生抹了一把脸,细细辨了辨。那琴音好似从西厢房的听涛阁里传出。今晚昊天侯宿在东边的流歆阁,而在西边听涛阁夜宿的是踏雪公子原非白。

那女子似是痴了一般,跟着那琴声慢慢向前走去。小忠在她身边不停打着转,焦急地仰头叫着,似是阻止她的前进,最后咬住她宽大的长袖,使劲往后拖。

一股咸湿的风若有若无地吹来,夹带着西北的风沙,吹眯了二人的眼,墨黑的天际蓦地闪过一道金光,如金色的游龙挥舞着利爪撕开了天际,对着人间愤怒地咆哮着,听涛阁的琴音也戛然而止。

金龙般的闪电游过流歆阁雄伟的屋脊,剧烈的霹雳就像响在耳边,原非烟猛地睁开了眼,从梦魇中惊醒。

外床空空如也,她轻抚向属于他的床铺,凝脂玉般的温手只是触及一边冰冷。想来那枕边人离去已多时,一如往常。

“小姐有何吩咐?”早有一个家臣打扮的劲装丫头,跪在纱帐之前,轻声细语地轻问着,听候吩咐。

小姐是属于出嫁前的称呼,不似寻常奴婢一般敬称原非烟为昊天侯夫人,而敢这么做的,唯有原家陪嫁的暗人初信。

原非烟淡淡地垂下了眼睑,向床外微俯身,轻声问道:“侯爷何时起的

身?”“回小姐,丑时时分。”原非烟轻叹一声,撩开芙蓉帐,示意初信伺候她起身。“小姐三个月前才流了小公子,身体尚还虚寒,且歇着吧。”初信急急地

上前扶起原非烟,“王爷嘱咐过小姐,万万好好调养身子。”

原非烟俏目一横,初信立时闭上了嘴。她给原非烟披上了一件狐皮褂子,又小心翼翼地将玉颈中的头发捋出来,立时黑黛似的秀发披散开来,几要坠地。

原非烟坐到镜前,初信便取了半月玉梳细细地拢了拢原非烟的秀发。“最近父王总传你去吗?”原非烟对着镜子,用碧玉搔头挑了些口脂,再用纤指极轻巧地匀了匀樱唇。初信躬身道是,微觑了一眼镜中的模糊身影,“请小姐放心,初信知道该说什么。”一灯如豆,淡黄的光晕映着那镜中出尘的绝艳容颜,“瞧你急得,我又没

说什么。”初信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跪倒在地,惶恐道:“奴婢不敢。”原非烟抿嘴一笑,虚扶了一把初信,“信儿今年也二十有五了吧?”初信正要开口,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初信立时面色一凛,轻按腰间的

软刀,挡在原非烟面前,对着窗外喝道:“是哪个放肆的奴才在外面?”“回初信姑娘,奴才是驸马府的。”窗外有武士的身影晃动,“前厅有刺

客来袭,驸马打发奴才过来,问夫人安否?”原非烟微使了个眼色。初信笑道:“有劳诸位,我家小姐一切安好。侯爷及驸马安否?”“驸马及侯爷在前厅,一切安好,请夫人早些安寝吧。”窗外的声音低了

下去,一切似归于平静。初信扶着原非烟上了床,对着帐内轻道:“小姐,我去了。”原非烟均匀地呼吸着,似是睡着了。初信的身形刚刚消失,帐外又闪出一

个青衫身影,同初信的容貌装扮一模一样。

流歆阁前厅吹来一阵疾风,流月被遮住了脸,千年古刹中那百年的苍天巨槐亦被这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人呢?”宋明磊静静地站在廊檐下,默默地看着家臣在收拾满地尸首,复又抬首看着漫天夜云,眼中酝酿着惊涛骇浪。身后站着一个相貌普通的家奴,跪启道:“前方有刺客来袭,所有的家奴

全部留在流歆阁保护侯爷和驸马,故而还不及相寻。”“谁的命令,你竟不知会我一声?”宋明磊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有人远远地大声答道:“你莫怪德茂,是奉我之命。”火把下一个锦衣青年,身着重重的铠甲,头戴金纱冠王帽,手握一把雕银

镶玉的利剑,快步走向宋明磊,身旁的武士一一侧身让过,“驸马安好。”驸马爷原非清却是满目焦急,“你还不快进屋避着,站在这里做什么?”宋明磊霍然转身时,脸上凝霜早已换作浓浓笑意,答非所问,“非烟,公

主还有三爷那里可好?”“非烟都睡下了,淑仪受了些惊,”驸马明显心神不宁,“你管三瘸子作甚?”宋明磊微叹一声,“我们这里受了袭,若是三爷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那岂不怪哉?”原非清微愣间,左边天际闪过一片惊雷,将院子里的一棵槐树劈了开来,立时燃着了,噼里啪啦地烧着。张德茂跃到宋明磊前面,“天雷引火,槐树崩裂,非吉兆也。还请驸马爷及侯爷回房。”“太晚了,”宋明磊却冷笑一声,抬首一指庭中尸首,“这些刺客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高手会从听涛阁那里绕过来的,想必已经到了。”他不顾张德茂在一边干瞪眼,只是接过一边奴仆递来的软甲,提了方天

戟,来到中庭。果然四面兵刃之声不绝于耳。宋明磊冷冷一笑,正要发话,已有四个黑衣人跃上墙头,箭雨立时袭来。无数的死士冲过来挡在宋明磊面前,箭雨穿透死士的胸铠,倒在面前,血

流满地。张德茂挥舞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一张张鬼面立在墙头,阴森森地看着宋

明磊。宋明磊被众多的死士用铁盾挡着,退至里屋。张德茂喘了口气,朗声道:“川北双煞既来,何不现身?”有人在空中咯咯娇笑,“千面手,我当你十年前就死了,原来你是窝在昊

天侯的门下啊。”“风随虎,”张德茂抹了一把脸,冷冷道,“云从龙还没有抛弃你,那老天爷真正是没有眼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隐现在黑雾中,双唇性感地勾起一丝微笑,“你这是在嫉妒。张德茂。”一个健壮的身影从风随虎的身后闪出,单手劈去张德茂发来的暗器,冷然道:“小虎,同他啰嗦什么,还不快去宰了昊天侯?”

“大胆,我主公也是你等可以碰得的?”张德茂探手入怀,掏出一支长笛,吹出一曲奇怪的曲调,四周开始安静下来。原本同张德茂站在一列的死士也悄然隐去。

风随虎秀眉微拧,暗想:这曲调为何如此熟悉?月黑风高,昏黄的灯光下,却见一个个挺拔的人影凭空从院内四角蹿出

来,一个个健壮的人影如鬼魅一般跃到张德茂的身前。在惨淡的灯光下,暗夜的风中混合着奇怪的气息。云从龙一向冷然的脸上却出现极度的恐惧,“虎儿,是活死人阵,快快闪

开。”风随虎拧腰急躲,她脚下的柳树已化为数片。风随虎脚下一痛,却见脚踝处被银丝钩出血来。云从龙急急地向下俯冲,发出无数的柳叶镖,击破几个活死人,拉回爱

妻,挤出风随虎的血,却见血色发黑,已然中了剧毒。

他正要给风随虎服解毒丹,后者却自己一点止血的穴道,甩开他复又冲向队列,厉声道:“张德茂,你同幽冥教搅在一起,你现在还配得上那千面手的英名吗?”

“乱世当代,怪得了谁?”张德茂阴阴笑道,“你们川北双煞不也成了窃国窦氏的走狗了吗?”

“闭嘴,快拿解药来。”云从龙大喝一声,如大鹏展翅跃下屋角,手中银光一现,却见满院的健壮武士,个个面容发青,顶着乌黑的眼袋,双目无神。这群武士的背后,一人眉目如画,淡笑似春风拂面,贵气逼人,云从龙心想:此人莫非便是昊天侯宋明磊?!

果然那贵人朗声道:“光潜久慕川北双煞,只是尊夫人中了原家的秋日散,实在不敢挽留二位,须知三刻之内若无解药,必受乱箭穿心之痛而亡。”云从龙手中扣紧火炮,咬牙道:“今日叨扰已久,还请昊天侯爷赐药,我等速去便是。”宋明磊眼神略动,张德茂自怀中扔出一物,云从龙接过,沉声问道:“我

如何确定,此乃真解药?”宋明磊淡笑道:“就凭我昊天侯三个字。”风随虎的面色发黑,勉力借着云从龙的身子,“莫要听他的,杀了他,不

然,就算有了解药,我等回去,亦难逃一死……”话音未落,娇躯倒在云从龙

的怀中。云从龙看看怀中的娇妻,沉声道:“扯呼。”四周的黑衣人,如影消失。原非清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你没有事吧?”宋明磊微摇头,“无妨。”“你何不索性杀了川北双煞?”“你没有闻到空中的火药味吗?”宋明磊冷笑道,“他们既然敢到东庭地

界来撒野,必是带了火炮,做万全的应对。”原非清一阵后怕,复又想起什么,俊美的脸上微微扭曲了起来,咬牙切齿道:“这个该死的三瘸子,竟然勾结窦氏行刺于我。”

“勾结窦氏……咱们这位三爷倒还不至于,”宋明磊如清风一般朗笑起来,“不过故意放他们进来倒是真的。他也知道川北双煞是奈何不了我们的,确然他想知道我们的实力,还有……”

“还有什么?”“你且亲自去公主和非烟那里看看。”宋明磊沉吟道,“我担心他这是声东击西。”

原非清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这便去,你且万万小心。”他解下身上的大红猩猩毡,给宋明磊披上后,细细地掖了掖,道了声“莫要着凉”,便大步离去。

宋明磊目送着原非清的身影消失,笑容立时凝住,略一侧身,上好的大红猩猩毡便滑落在鲜血尘土之中,他却看也不看,只是对着张德茂冷冷道:“原非白这是引开人马好去找她。想不到,咱们的这位驸马爷还真乖乖地随了我们的三爷,将所有的人马调来保护自个儿。不想你也蠢成这样?”

张德茂跪在一地鲜血中,默然无声。宋明磊叹声道:“德茂叔,你终是告诉姑姑了吧?所以姑姑让你伺机除了她?”“主公息怒,”张德茂深深俯在血地之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咬牙道,“破运星断不能留!”这时,有个小个子的暗人踏月色而来,对宋明磊耳语一番,宋明磊的脸色却微松了下来。

“起来吧,德茂叔。”宋明磊亲手相扶,盯着张德茂的小眼叹道,“反正你也想找破运星,且跟我来吧。”然后便转身疾步走出流歆阁,不再同张德茂说话。

张德茂默然地跟着宋明磊七折八拐,来到一处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原来到了伙房。

“喂,我给你弄那个仙露来啦,女施主。”黑暗中一个小沙弥提着一桶水哼哧哼哧地拐了出来,口里还大叫着。他忽然看到三个浑身是血的人影,立时吓得手一松,一桶水重重落在地上,就此洒了一半,人也吓得瘫在地上。

张德茂正要点那小沙弥的穴道,伙房里蹿出一条乌油光亮的黑犬来,亲热

地围着宋明磊打转。宋明磊拍拍黑犬的脑门,柔声唤道:“小忠乖。”黑犬乖乖坐了下来,守在门口。宋明磊缓步走进伙房内,却见一个白衫人影,乌发披垂腰际,弯腰正在锅

灶处东翻西翻,最后似乎从锅灶里翻出什么来,转过身来,看到华服沾血的宋明磊,立时吓得手一松,掉下一物来。

宋明磊眼明手快,双手一抄,半空中揽了过来,细细一看,这才发现原

是两个粗米馒头,尚有温意,而对面的女子却在眼中闪过一丝赞叹而犀利的眼

神。张德茂守在宋明磊身后,手中紧扣银丝。如果眼前的女子稍有举动,便立

时命丧银丝下。宋明磊凝神望着她,似千年万载,再挪不开眼。她显然受了惊吓,微显苍白的脸上沾着烟灰,嘴巴傻里傻气地张着,宝石

一般的紫瞳在宋明磊的脸上和手上来回转动,最后视线落在宋明磊的手上,微

微咽了一口唾沫。宋明磊的眼神柔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柔声道:“饿了吧?”她似是细细地斟酌了一番,看着宋明磊手中的馒头,轻轻一点头。“怎么?”他又柔声问道,明亮的锐目却瞟向张德茂,“他们故意不给你

东西吃吗?所以出来找?”“孙悟空又来闹天宫了,”她用力点着头,状似气愤地说道,“人人都去

赶他了,就没有人给我送蟠桃,我就自己出来找了。”小沙弥忍不住咭咭一声笑起来。张德茂手中寒光一闪,一根银丝勒向他的脖子,他立刻噤声。宋明磊却微微笑着,顺着她问道:“那怎么想到厨房来找蟠桃呢?”她傻傻地看着他俊美的微笑一阵,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一指小沙弥,老老

实实地说道:“二郎神带我来这里,说这里还有隔夜蟠桃。”小沙弥结结巴巴道:“小小小……僧名唤兰、兰生。”宋明磊瞥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吓得尿裤子的“二郎神”,唇边的微笑更如春

风一般和煦动人,他猿臂一伸,递上馒头。她颤着手接过来,然后立刻退后一步,张嘴咬上一个馒头。兰生紧张地看着那个怪异的女子,而她这回却并未如方才那般狼吞虎咽,

只是不紧不慢地一口接一口咬着,紫瞳深幽如海,泛着平静的光芒,却始终盯

着眼前这个高大俊美的血衣华服之人。而那位贵人也面带微笑,更不带任何烟火地一径回望着她。两只馒头转眼消失在她的嘴边,她打了一个饱嗝,似是万分满足地愉悦

道:“饱了。”然后又似噎着了,看着他直瞪眼,艰难道:“仙……露。”他微笑不变,向后一伸手,那修长手指上的翡翠扳指淌着绿莹莹的光,在

兰生看来正如毒蛇竹叶青的皮肤,只听他头也不回地唤了声:“水。”张德茂一呆,但仍是立刻唤人取水来。兰生抖着身子拿了个土碗,从水桶中舀了一碗水,本想端给那女子,中途

见到宋明磊那看似温和的笑颜,心中寒意陡生,只得将土碗转递给张德茂,不想翡翠扳指在眼前一闪,那土碗却被那宋明磊半路夺了过去,就连张德茂也一呆,向后微退了一步。

宋明磊端着那碗水,放到嘴里浅抿了一口,才轻轻走向前,像是怕惊吓了她,柔声道:“渴了吧。”她举手夺了过来,一饮而尽。宋明磊忽然挺身向前,她吓得欲退,后面却是灶台,退无可退,手中的土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兰生在外面也是胆战心惊,欲站起来看看怎么回事,却在张德茂的锐目下,重又退了开去。

她的眼中满是惧意,宋明磊的眼神不易察觉地一黯,手中却抽出一方丝帕,轻拭她的嘴角,“都这么大的人了,为何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呢?”

“我认得你,”她愣愣地看着他,任由他细细擦拭她的嘴唇,人却渐渐地

放松下来,“我认得你。”宋明磊的俊颜似又荡开了笑,“哦,我是何人哪?”她激动道:“你是龙君!青龙君!”兰生心道:“还是一条刚杀过人的青龙哪!”冰轮露颜,清辉轻洒,带露的木槿花苞胀鼓鼓的,在月光下闪着神秘的光

彩。清香飘进伙房时,烛心微微爆了一爆,竟然闪得那紫瞳女子的侧脸一片恬静妩媚。兰生微一愣神,伸头看去,没想到那个华服风流人物,竟然亦有些失神地

细细看着那个紫瞳佳人。许久,他终是满怀怜惜地轻声一叹,“那你又是谁呢?”她满面诧异地看着宋明磊,似乎对于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很惊讶,“龙君,

你怎么不认得我了呢?当初还是你把我带回天庭的呀。”宋明磊的眼神有着一丝悲戚,对于她的痴缠,再不回答,只是默然地低下头,挽起她的那双柔荑,轻轻替她擦着手上的锅灰。她却自顾自地挺胸抬头傲然道:“我乃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用了无数赞美的辞藻,堆砌一气,在几乎让人昏昏欲睡之时,却听她停了下来,猛喘几口,继续说道:“天界第一名将,白虎星君座下木仙女是也。”

兰生的嘴角都快抽歪了,忍得甚是辛苦。宋明磊连头也没有抬,像是早已听惯了这样的疯言疯语,只是专心地将那双手擦得干干净净了才抬起头来。“方才你听见了吗?”她兴奋地瞅着宋明磊,反握住他的手,“方才我听到了白虎大人的仙乐,你也听到了吧。他正在找我咧……咱们去找他……”宋明磊的脸色却忽地微微发白,冷冷道:“都一个个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送姑娘回去?”张德茂这才过来,打了个响指。两个健壮的冷脸子丫头过来,正要接过那

“木仙女”,宋明磊却反手一握她的手,冷着脸头也不回地拉着就走。兰生眼尖地看到,她白嫩的手臂上一片红痕。那木仙女却似毫无感觉,只是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还不忘哈哈大笑

着,“龙君接木仙女回家喽、回家喽。”经过兰生时,她猛然一手抓起兰生的僧袍,“二郎神、二郎神,我们一起回家。”宋明磊停了下来,看了两眼兰生,嘴角咧开一丝弧度,“原来二郎神也降世了。”紫瞳木仙女点头如捣蒜,“二郎神以前就对木仙女很好很好的,他还是龙君你的朋友,你不记得啦?”宋明磊怔怔地看了两眼木仙女,思索了片刻,慢慢开口道:“二郎神帮过龙君对付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对吧?”痛感从兰生的手腕处传来,低头却发现他的手腕早被她的指甲掐出血来,

甚至能够感到她的颤抖。他不由心中一动,耳边却是她清脆的笑声响彻夜空,“二郞神和木仙女一起回家喽。”

流歆阁里芙蓉帐暖,原非烟伸了一个懒腰,微微向床外挪了挪,红木床上更显冰冷。她懒懒道:“初信,好冷呢。”

有个人影诺着,往铜鼎中加了炭,又轻手轻脚地往床里加上一层狐皮袄子,在原非烟的耳边轻道:“信回来了,人的确在长公主的陵寝……姑爷……也在那里。”

原非烟一下子睁了眼睛,凤目中凌厉的杀意转瞬即逝。只听床外的人继续道:“信说平时看守的人不多,很容易下手。”原非烟轻轻笑了起来,抬起手来,露出一截藕段般的手臂,优雅地支起螓

首,轻叹一声道:“我们是妇道人家,何必造孽呢?”原非烟像猫儿似的缩了身子,淡淡道:“去,把这个信儿让哥哥的人知

道。”“是。”床外的人影一闪而逝。铜鼎火光隐显,轻烟微笼,原非烟迷迷糊糊地睡去,眼角犹似带着晶莹的

泪珠。

兰生战战兢兢地被前面那个疯仙女拖着,怎么也甩不开她的手。他见前方引路的家仆手中所掌羊角灯都印着“昊天”二字,眼见这位贵人又如春风和美动人,便立马醒悟过来这可能是昊天侯亲自到了,心中不免疑惑:这莫非是昊天侯的家眷吗?

昊天侯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却对木仙女柔声道:“快些回去吧,二哥就让

这个二郎神跟咱们一起玩。”木仙女乐呵呵地大声唱着歌。不久,这一行人便来到一座看似普通简陋的竹居前。里面有三四个粗使丫头出来,看到昊天侯都惊慌地呼啦啦跪了一地。木仙女使劲甩开了昊天侯的手,熟门熟路地拉着二郎神冲了进去,骄傲

道:“二郞神,快来看我的盘丝洞。”

刚进了竹居,兰生就结结实实地滑了一跤。往地上一摸,原来绊倒他的是一颗拳头大的东珠,发着柔和的光。兰生从未见过这样大而圆润的珠子,不由抓在手里,再也放不了手。

耳边又传来木仙女脆生生的笑声,他愣愣地抬起头,立时眼前一亮。同简陋的外墙完全不一样,里面挂着紫水晶的红鸾帐帘千重万垂,明亮的金砖上散落着各色小巧的珠宝珍玩,屋内没有烛火,各有八颗夜明珠镶在四面粉墙的金花座上,木柱和屋顶都雕着一种鲜红的十二瓣莲花。

他张着嘴巴站了起来,却见花梨木桌上散落着几个拆散的西洋钟表,红小的零件撒了一桌,还有几个零星的小机关。他凑上前细细一看,不由一愣,那些小机关竟然形似军中的大弓弩,不过缩小了尺寸,如巴掌般大,皆用金银制成,可谓巧夺天工,里面还扣着几颗细小的珍珠和金豆子,像是炮弹。兰生细细摸来,只觉比军中的弓弩做工更精巧,用手轻轻一拔,那几颗珍珠玉石立时弹了几丈远,且全都准确地飞到中央一座花架上。那架子上正稳稳地搁着一个翡翠玉盆,色沉碧纯,连清水寺方丈的玉歆也没有这玉的成色好。

那个木仙女本来趴在翡翠台上,兰生发射的珍珠玉石正打到她的发上,她便迷惑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发现兰生正傻傻地玩着黄金弓弩,就对兰生神秘地招招手,“二郞神,快来呀。”

兰生正玩得起劲,恋恋不舍地放下黄金弓弩,踯躅地向前。刚到近前,忽然迎面溅出一盆水来,迸入眼中。兰生揉着眼睛,心中骇然:这又是整哪门子的幺蛾子?兰生再不敢上前。

木仙女硬拉着他来到翡翠台前,对着那玉盆笑嘻嘻地说道:“阿朱阿紫,我不在家,你们乖不?”

但见碧幽幽的玉盆里哗哗游着两条一红一紫瘦小的锦鲤鱼,长长的胡须甩呀甩,对着木仙女和他大口呼吸着。玉盆底下雕着重瓣红莲花,美轮美奂。

木仙女从怀里摸出半块馒头一点一点剥给它们吃。两条鲤鱼扑腾着接食物,又溅得兰生一脸的水。木仙女给逗得咯咯直乐。兰生抹了抹一脸的水,也不觉憨憨地同她笑在一处。

“在玩什么呢?这么高兴?”

兰生和木仙女一回头,但见一人似朗月清风扶着珠帘笑吟吟地站在玄关

处,正是那昊天侯。他换了身青衫,头发也松松地插了根银簪子,身上少了几分高居庙堂的威

仪,倒像邻家清澈似水的青年书生。兰生这才想起到现在他都没来得及向昊天侯行礼,赶紧趴在地上。昊天侯朗笑着虚扶一把,“二郎神不必多礼。”兰生闹了个大红脸,正在分析当时的情况,昊天侯却再不理他,径直走到

木仙女那边,微微俯身,同她一道看着那一红一紫两条鲤鱼。

木仙女乱七八糟地讲着阿朱阿紫的故事,什么阿朱抢了阿紫的食物,阿紫就生气了,用嘴咬阿朱的屁股什么的。兰生听着听着就打哈欠了,可是那昊天侯却津津有味地听着,嘴边一直挂着清浅的微笑,不时点头附和,偶尔还点评一两句,眼神异常柔和,一点也没有厌烦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昊天侯看了看天色,正要开口,那个木仙女忽然开口叫道:“咖啡,把牌拿来,我要玩牌。”一个面色偏棕的壮实女仆冷着脸进来,却直瞧着昊天侯的眼色,得到首

肯,便出去取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牌进来。木仙女拉着兰生坐在她身边,嚷嚷着给他讲解玩牌的规则。“牛排,你来同龙君做对家。我同二郎神玩。”说着便爬到里屋的波斯羊

毛毯上坐下。又一个异常粗壮的黑脸大汉跑了进来,还是看着昊天侯,也不言语。昊天侯微微一笑,那人便恭敬地躬身坐在昊天侯的对面,四人席地开始了游戏。

这种纸牌游戏叫作“升级”,兰生明明从未玩过,但几局下来便掌握了要诀,虽然赢少输多,却渐渐入了迷。木仙女不时地耍赖,偷看昊天侯的牌,后者却总是微笑待之,从不拒绝。他似是非常熟悉这种游戏,熟稔地出着牌,然而那双天狼星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放在木仙女身上,像是一辈子看不够似的,又不停地问她渴不渴、饿不饿,眼中满是宠爱。

每赢一局,输者便要从身上掏出一物,算是“进贡”。轮到木仙女和兰生输了,木仙女只好使劲地搔着脑门,愁眉苦脸道:“青龙君你什么都有了,木仙女的进贡就算了吧。”兰生心想:你也不傻呀。

昊天侯朗笑出声,好一阵才收了笑容,明明是轻松的语气,目光却似穿透木仙女一般,“木仙子赏我那黄金弓弩便成了。”木仙女看了他几眼,然后满面心痛地走过去,将黄金弓弩拿过来,不舍地递予昊天侯。昊天侯弹了几下,低头思索了一阵,将那黄金弓弩递给张德茂,然后回头赞道:“木仙子果然是奇人哪。”木仙子依然傻笑着,兰生却发现她似乎笑得有些勉强,目光也有了一丝焦躁。

过了一会儿,凭着木仙女的作弊和兰生的聪慧,两人开始赢了。木仙女得意地问昊天侯要进贡,昊天侯便从怀中拿出一只璀璨耀眼的金刚钻手镯来,亲自握起木仙女的手腕,小心地戴了进去。

“这是最强大的法宝,”他细声安慰着,说得绘声绘色,“最近妖魔会来

偷袭,木仙子一定要戴着青龙君送的法宝,可保平安,万万不要掉了。”木仙子眼睛发直地看着那只灿烂夺目的手镯。张德茂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侯爷,小姐该服药了。”木仙子猛然如受惊的小猫,从地上弹了起来,躲到兰生的身后,“不要

喝,木仙子不要喝。”“木仙子乖,快来喝了这碗药,”昊天侯接过那碗药,柔柔笑着,向兰生走来,可兰生却分明看到他眼中的冷笑,“喝完了你就不会病了。”

“木仙子是仙子,仙子不会生病。”木仙子开始同昊天侯打着太极,两人绕着柱子转呀转,“这个药让木仙子不停地想睡,而且让木仙子越来越记不得自己是谁。”

那个叫“咖啡”的女仆忽然闪电般地欺近,从身后一下子反手拧住了木仙女。可能用力过大,木仙女痛叫出声。“蠢奴才,下手怎么这么重?”那药碗还是稳稳地端在昊天侯的手中,一滴未洒。那个女仆已被他一巴甩到墙根,口吐鲜血。张德茂欲上前,昊天侯对他淡淡一笑,眼神却是冷到极点,“德茂叔,你也下去吧。”张德茂张口欲言,最后还是选择沉默地拉了那个受伤的女仆退了出去,只

余兰生、木仙女和昊天侯他们三个在屋中。

兰生隐约觉得不对头,正要退出,那昊天侯的俊脸已来到眼前。兰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他的肩胛已被生生钉入两枚细亮的银钉,牢牢地钉在柱子上,动弹不得。兰生只觉钻心的痛传来,又惊又怕,放声大叫:“救命啊,你为何害我?”

木仙女看着兰生大声惨叫起来,眼中无限地恐怖慌乱,口中喃喃自语道:“妖魔妖魔。”

“乖,四妹,”昊天侯的笑容还是像春风一样的和煦,对着那木仙女极温柔地道,“天快亮了,你快来喝了这碗无忧散,睡个好觉,不然你这二郎神便要死在盘丝洞中了。”

“妖魔现身了、妖魔现身了。”木仙女看着兰生疯狂地大叫,“二郎神快救救我,妖魔要杀我。”

兰生自顾不暇,大哭道:“为什么我要碰到你们这些紫眼睛的丧门星啊。”他忍痛求道,“求侯爷饶命。小僧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四妹,别装了。这一年多来,你压根就没有喝这无忧散,”昊天侯却根本不理兰生,只是叹声道,“你知道这满屋子的好东西,若是明着赏人,二哥定会起疑,于是这一年多来你便一刻不停地造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装疯卖傻随意乱扔这些个玩意,借机贿赂这些下人,乘他们一不注意,便将药洒了。”

一声轰隆的惊雷响彻寰宇,紧跟着金色的闪电划过长空,闪过屋脊。窗外猛地传来阵阵惨叫,似是那个健壮的牛排发出来的。

兰生骇然扭头,透过纱窗,闪电将狰狞的人影拉得长长的,无数的人影闪动间,刀影斧声,声声惊心,和着隆隆的雷声,欲将人的心魂骇碎。木仙女的贝齿咬破了嘴唇,散乱的眼神却渐渐清晰起来。

“四妹,那些人好歹也侍候了你一年多了,今日为你而死,你也该反省反省。”宋明磊满口温言,像是谆谆教导着的长者,人却一步不停地走向他的四妹,褐色的药汁没有半点洒泼,泛着恶心的光泽,“二哥知道你一向心地纯良,所以还是喝了药,二哥答应你放这个小和尚回去,好吗?”

兰生如听天籁,忍痛点头如捣蒜,“这位女施主,你还是听侯爷的话,乖乖喝药吧。”

“放他回去?”木仙女喃喃道,“想必是浑身插满钢钉,变成个行尸走肉的人偶,你才会放他回去吧?”

兰生立时心脏停跳,白着一张小脸,抖在那里。

昊天侯整个人隐于黑暗中,唯有天狼星般漂亮的眼瞳悠悠向兰生瞟去,在兰生看来却如金刚经中的厉鬼之眸,“整整一年了,四妹,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二哥,其实你不用把那些伺候我的人全处决了。他们确然对你尽心尽责,每月喂药,”那个木仙女冷哼一声,一改无知的白痴样子,闪电的厉芒照进窗棂,照见了那双清亮的紫瞳,它们正湛湛有神地盯着昊天侯,“你让他们拿着那些金银珠宝来哄我喝药,我便做些小玩意哄他们开心。他们中有些人虽然贪财好利,但总算对你和你背后的明家忠心耿耿,那每月一次的无忧散,我能逃则逃,却终不能完全逃脱,是以疯傻的时候,远多于清醒。”

“看看,你老老实实的,那些人不就不用死了吗?”昊天侯无限惋惜地走向她,眸光闪处,一片冷冽,“无忧散常人只要连服三剂,便五感昏聩、意识不清,你喝了一年多,却清醒如常,想必是你胸前的紫殇也起了些作用,让你记起前尘往事罢了。”

“宋明磊,杀人不过头点地,”木仙女扶着一旁的翡翠台,恨声道,“更何况我们是生死相许的结义兄妹,你何苦这样折磨我,一刀杀了我岂不痛快?”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我的好四妹?”昊天侯轻笑出声。闪电过处,愈加显得他笑颜魅惑动人,“二哥早就对你说过,既入了原家,便入了这浊世中最肮脏的地方,我们活着都太痛苦,喝了这无忧散,便能忘情弃爱,做个永远最快乐的木仙女。二哥化作青龙君永远护你爱你,你说说这有什么不好?”

那木仙女也学着他仰头干笑几声,冷冷道:“二哥不用说得这样好听,也许原家是浊世泥淖,毁人无数,可是二哥不觉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比原家更甚吗?你可曾想过你害得碧莹这一辈子生不如死、悔痛终生?而你留着我,无非是威胁那个人不要说出你肮脏的秘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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