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三年,惊蛰过后,春风吹入玉门关内,万物复苏。子时,玉弓隐入云雾之中,肃州境内,黑暗笼罩着边陲小镇“黄两镇”。一片寂静,兰生送走了最后一个酒醉的客人,打了个哈欠,慢慢跨过门槛,正要收起那在夜空中幽幽飘荡的酒旗,半道上却被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飞快地稳住了身子,回头一看,却见那黑乎乎的东西慢慢坐起来,对着他轻轻吠了几声,他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一只浑身乌黑的大狗。这只狗常年在酒肆门口乖巧地等着它的主人,两只黑亮的眼珠盯着他,让他无端地毛了一下,他长嘘一口气,拍拍胸脯,“原来是小忠啊。”黑狗猛地抬起两只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大舌头哈哈地对他吐着。兰生给逗乐了,坐在门槛上,摸着小黑狗,“你来找你爹吧?”黑狗汪汪叫了两声,算是回答了他。兰生叹了一口气,“真是好孩子。不过你爹好像从后门走了,去赌坊了。”

黑狗若有所思地盯着兰生的嘴巴,好像在揣摩语意,然后开始扭头向赌坊的方向看了又看。

兰生向屋里伸了伸脑袋,确定掌柜的已经歇下了,便取了客人吃剩下的肉骨鸡杂,递到小忠面前,认真道:“还没吃饭吧,吃点再去找你爹吧。我看你爹兴致还不错,保不住今儿就在那儿过夜啦,不吃可就一夜饿着肚子啦。”

小忠乖巧地蹲在兰生面前,嗅了嗅那个土盘子,然后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兰生看着小忠的吃相,往手上呵着气,不停搓着手,低低道:“我看你爹指不定回头还要去秋香阁找相好的,上回让他替俺给巧巧姑娘送的钗子,也不知道送没送哪。”

兰生对着黑狗,像对着一个老朋友似的絮絮地说着自己的心事,从小气的掌柜到爱慕的秋香阁头牌巧巧,黑狗早就吃完了,跑过来挨着兰生,耐心地听他说完。

黑狗对兰生汪汪叫了两声,垂下脑袋开始向赌坊那里嗅去,没走多远,却忽地停了下来,警觉地向四周看看,然后不安地跑回兰生那里,咬着他的袖子使劲往客栈里拖。

兰生疑惑道:“小忠,你还饿啊,我再给你找点吃的去。不过你将就点吧,我困了,要睡……”

黑狗的力气忽然变大了,硬是把兰生给拖了进去。好在北地初春的衣衫仍是厚重的,狗牙没硌着兰生,但还是把袖子给咬破了。兰生做伙计,累得贼拉半死,一年也不过是只有这一件冬衣,饶是他再喜欢小忠,这回也恼了,正待发作,却听四周黄两镇焦躁不安的狗叫声此起彼伏,不久远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不一会儿,门外喧哗了起来,兰生好奇地想出去看看,黑狗死命地咬着袖子不放,他气呼呼地抄起椅子正要把狗赶开,本已躺下的老板却神色紧张地披衣出来,手中的烛火不停颤抖,惊慌问道:“这是怎的了?”

兰生正要回答,黑狗却害怕地放开他,一溜烟地朝后门冲去。

十数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停在门口。当先的那个大汉浑身肌肉纠结,高壮魁伟,面上满是深褐刀疤,只听他在马上喝道:“后生,这里可是黄两镇?”

兰生点点头。

那刀疤汉子下了马跑到中间一个戴黑纱的纤细人影处,恭敬地细声说了几句,好像是在说赌坊什么的。夜风微摆,黑纱拂动间,兰生瞥见那人一双美目在幽暗的灯光下发出幽幽

的紫光来,竟似野兽的眼睛。却听那刀疤汉子复又回来,冷冷道:“三间上等客房。”掌柜的走了下来,结结巴巴道:“客房都满了,都……”话音未落,那刀疤汉子的虎目一瞪,掌柜便缩了回去,只留颤颤的声音抛

向兰生,“兰生,你好生伺候着客人哪。”

黑纱后面的紫瞳向兰生扫来,他立时吓得魂飞魄散。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关内关外都在流传着西凉马贼和幽冥教的可怕传说,他努力稳住心神,“客……官、官,小的不敢骗、骗……您,只剩下两间中等客房,还有一间下等客房。”

为首的大汉眉头一皱,似要发作,黑纱女子操着一口地道的官话,柔声唤道:“乔万,出门在外,莫要穷讲究了。”那叫乔万的刀疤汉子诺了一声,斜着一双吊睛眼自怀中抛出明晃晃的一物,“赏你的。”兰生打着哆嗦接过,双手却不由激动地抖了起来,原来那是一锭足足二两

的银子。兰生浑身的活力涌起,屁颠屁颠地引着众人上了三楼。兰生偶一回头,却见那位黑纱夫人被众位大汉护在左右,盈盈跟在身后。

兰生忽然想起前年有个读书人住在他们客栈,曾经摇头晃脑地吟道“所谓佳人仪态翩跹”,想来也不过如此吧,而这位夫人明明蒙着面纱,兰生却觉得她比起自己的梦中情人巧巧更美上三分。

安顿了马匹,兰生又提了热水送到各屋,来到那夫人房中,有一人截住他沉声问道:“小二,你可听此地有人天天买两斤黄酒、半戽咸盐的?”“客官问的可是那个焦大?那秋香阁的龟奴?”兰生摸摸脑门想了想,一点头,“现下只有他天天都来打两斤黄酒、半戽咸盐。”那个大汉的双目迸出精光,满面的刀疤也扭曲起来,一把扯住兰生,厉声道:“他现在何处?”

“他是本地有名的烂赌鬼,”兰生结结巴巴道,手指如风中秋叶,指着赌坊的方向,“现在八成在赌坊。莫非这位大爷也是追债的?”“乔万放手,”一个柔美的声音传来,竟是那位夫人,“这位小二哥如何

称呼?”乔万依言放开了兰生。兰生赶紧伏身答道:“夫人唤小的兰生便成了。”“兰生兄弟,不瞒你说,妾同家人出来是为寻访失散多年的长姐,”那位

夫人叹了一口气,“不知那焦大家中可有女眷?”

兰生点点头,“正是。这焦大是个烂赌鬼,今年更是把祖宅也赌光了,还差点要把老婆给卖到秋香阁里去,他老婆一气之下便病倒了,这一年更不大出来。他没钱给老婆看病,便从前面的寺庙求了个偏方,每天都会到我们客栈打两斤黄酒,还有半戽咸盐,说是用来掺着那红柳叶子,给他夫人擦身的。莫非那焦大的老婆乃是夫人失散的亲人?”兰生疑惑地说道。

那位夫人沉默了一阵,隔着黑纱看了一眼那叫乔万的大汉。烛火忽地闪了一下,正映着那双妖冶的紫瞳,向兰生瞟来,寒光湛湛。兰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垂下头来,心脏急跳不已。却听那夫人柔声道:“兰生兄弟,奴家是外地人,行走在外,甚是不便,

最怕惊扰贵地,还请不要传出去才好。”说罢,刚一抬手,那乔万便又沉着脸扔给他二两银子。兰生且惊又喜,当晚牢牢地怀抱着这四两银子不安地睡了一宿,第二天在

鸡鸣声中醒了过来。兰生跳下床,草草梳洗之后,拆开铺门做生意,却见一个

黑脸膛的中年男子正笼着袖子睡在客栈门口。兰生唤了声:“焦大。”那人打着鼾,翻了个身仍继续酣睡。兰生连唤数声,狠狠踢了一脚,那人才醒了过来。那人打了一个哈欠,红

着酒鼻子,睡眼蒙眬地道:“二斤上等黄酒、半戽咸盐。”兰生鄙夷道:“焦大,你今天有钱付账吗?”焦大似是完全清醒了,慢慢站起,重重哼了一声,“小崽子,焦爷我什么

时候赖过你?老子有的是钱,不过是寻思着怕吓着你个黄毛小崽子。”

兰生哈哈干笑数声,然后面无表情地五指一伸,“拿钱来。”

焦大对着青石板唾了一口,嘴巴里叽歪了几句,往怀里摸了几枚铜钱,然后一个一个地数了半天,才心疼地递去,“都是那该死的婆娘惹的祸。拿去,正好八文。”

兰生心里骂着烂赌鬼,从焦大那脏手里夺了半天才得了这八文钱,数了数,低声道:“喂,你替我给巧巧姑娘送簪子了没?”

焦大支支吾吾了半天,脚底抹油就要逃走,没走开半步,忽地停在那里,眼睛对着马厩里的八匹马发呆。

兰生欲问簪子之事,却见焦大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恐惧,就连上回赌坊打手上门扬言要扒他皮抵债,都未见他如此害怕,仿佛大白天见鬼一般。

想起昨夜那位夫人之言,兰生刚要发话,焦大却头也不回地疾跑而去,连酒都没有要。

“焦大、焦大?”兰生大声唤着。那焦大却转眼不见踪迹,兰生只得暗骂一声烂赌鬼。

刚回身,却见一人正近在眼前,却是昨夜那乔万。兰生吓得一跳,“客官,您有何吩咐?”

那乔万也不理他,只一味瞪着铜铃大的双目直直看着焦大消失的方向,眼神闪烁中,默然转身离去。

朝阳升起,掌柜的起身第一件事便向兰生询问昨夜的奇事。兰生依实答来,除了那四两银子。

掌柜的又亲自到上房前去问候,却被几个在外面侍候的黑衣家奴挡在外面,只得悻悻而归。

几百年前,黄两镇乃是庭朝同西域互市之所,二百年前有人发现离此镇五十里处有一金矿,天下淘金客皆聚集此地,渐渐演变成镇,取名“黄两”,寓意黄金万两。如今黄金淘尽,这数十年来突厥与庭朝时战时和,又时逢乱世,匪祸不断,镇民十之有六逃离此地,黄两镇渐渐变成一个略显荒凉的西北小镇,东家夫妻吵架,西家老公公身上长疥疮都会被津津乐道很久,更何况来了这样宝贵的神秘客?白日里,掌柜的打着算盘,同店里伙计和几个熟客悄悄

地谈论这桩奇事。兰生想起焦大所忘的黄酒和咸盐,便在入了夜,提上那黄酒、咸盐前往焦大家中。

明月似是同兰生在捉迷藏,久久地隐匿在密布的乌云之下。这条平素走过千万遍的小街,忽地变得长了起来。一路之上,万籁俱寂,未到近前,一阵奇怪的焦味传来,兰生抬头,却见远处一缕黑烟在微弱的月光下升起,在夜色中几不可见,几声恐怖的狗叫传了开来,镇上有几家灯火亮了起来。

不好的感觉传来,兰生疾步奔跑了起来,来到焦大的破棚门口,却见早已化为一片焦土。

兰生捂着嘴,骇在那里,正要冲进去,焦土中却有人影闪动,为首一人一双紫瞳在黑夜中分外明亮,犹如妖魔现世。兰生爬到一边,伸头一瞧,正是客栈的紫瞳贵妇人,她微启朱唇,用世上最好听也是最冷酷的声音说道:“她不在这里,我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乔万的声音有些疑惑地传来,“唯有二斤黄酒、半戽咸盐方能见效,咱们的暗人在这里查了两年,确是无误了。”

“蠢货。这个焦大明知会遭严刑逼供,这才自焚身亡,可见他就是要将线索全了断了,让我们查不下去。”她冷哼一声,紫瞳在月光下烁烁有神,“这世上既有人买黄酒和咸盐藏匿她,那本是黄酒和咸盐的作坊反倒不能藏人了?”

“还是主子想得周到,小人这就去。”

“晚了。”紫瞳贵妇轻摇头,叹声道:“你莫忘了,那个伙计提过,这个焦大养了一条极听话的黑犬,如今焦大全家被焚,黑狗却不知踪影,想是我们到的第一刻,便报信去了。西营的那位贵人,擅驯野兽,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乔万问道:“主子,如今该如何是好?”

紫瞳贵妇冷冷道:“你如今便只会问我了吗?”

“小人罪该万死。”乔万吓得满面惊慌,“小的查过,那客栈的酒与咸盐全是从一处叫作含香杂货铺采买的。小的这就派人去……”

紫瞳贵妇一挥手,乔万被打得翻落在地,脸上五指分明,口角流血。众家奴也慌张跪地。

“蠢货。如此蛮荒之地竟有一个杂货铺子,取名如此风雅?这如何不惹人注目?!想想这一路之上,如此太平,竟未有一个伏击的,恐怕正是引我等到此的一个圈套。”她思索片刻,睨着乔万,冷冷道:“这里火光冲天,整个黄两镇却无人前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乔万站了起来,连连称诺,眼神也警觉起来。这时,有一满身是血的黑衣人从远处飞来,跌落在地,惊呼道:“主子快走,外面接应的兄弟全部死了。”说罢,已然浑身流着黑血而死。

众人脸色一凛,紫瞳贵妇却脸色不变,只是自衣襟中牵出一方丝帕,极优雅地捂了捂鼻子,冷然地纤指微扬,家奴立刻牵上一匹高骏白马来。

“西营的狗奴才定是将她转移别处去了。”乔万扶着紫瞳贵妇上马,恭敬道:“夫人速速前往凤州,公子已派人前来接应,小人在此处断后,也好给那帮狗奴才一点颜色看看。”

“莫要轻敌,”那贵妇紫瞳微睨,更显风情无限,简直比传说中的狐仙更媚三分,“此地万不可久缠,在凤州清水寺会合。”

乔万正要发话,夜空中有厉啸传来,却见数千支带着火焰的利箭自空中射来,似要将这黑夜撕裂。乔万大吼一声,飞身上前,一挥大刀挡开利箭,乘此机会,那贵妇一掩披风,猛抽一鞭,座下神驹嘶声低吼着向前冲出,瞬间同数十个劲装黑衣家奴消失在夜色中。

兰生恐惧的叫声淹没在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箭啸声中,一个壮汉浑身被射了个通透,满身是血地倒在兰生身边。极度惊吓中,兰生失去了知觉。

兰生醒来,却见周遭一片血色,他甩了甩头,这才想起前因后果。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客栈,大声唤着救人,客栈里早已有人接上他,惊慌地问东问西。

隔日一早,一群胆大的镇民跟着兰生前去焦大的破棚子处,在一片焦土中翻出了焦大的遗骸,他的病老婆却不知所终。

众人在收焦大遗骨时,意外地发现那遗骸的左边第三根肋骨上隐隐似有黑梅花印记。

那时的兰生还并没有意识到那诡异的紫瞳贵妇,将彻底改变他的一生,仍在好奇的人群中唾沫横飞地、反复地、不停地叙述他在北坡的所见所闻,直到有一日邻居王奶奶家的小孙子听了兰生的故事后,开始晚上做噩梦,不停地抽

风,三日后莫名其妙地吓死。那王奶奶哭天抢地咒骂兰生。

于是,不知是哪里起的头,传说兰生已着了紫瞳妖精的妖气,而那妖气渡

到了王奶奶的小孙子身上,任何人接近兰生都会倒霉,只有到寺庙里修行方可

摆脱身上的邪气霉运。

人们开始害怕起了兰生,没有人敢同他说话,最后掌柜的辞了他,而小

镇里也没人敢请他。走投无路的兰生只得含泪挖出几年的积蓄,包括那可怕的

“紫瞳妖精”给的四两银子,走上漫漫的流浪之路。

才出小镇五里,兰生便尝到了乱世的艰辛。首先座下的小毛驴让狼叼走了,然后便遇到四个衣衫褴褛、瘦得不成人形的流民叫花子抢匪,不但抢走了兰生所有的财物,而且还扒光了兰生所有的衣物,把他赤条条地绑在树上,然后当着他的面小心翼翼地从破布包里取出一只人手,放在火上烤热后,剁成四段分食。

就在挂在树上的兰生肝胆俱焚之际,本地有名的马贼赵阿大发现了这群食

人叫花队的入侵,便派人将其一扫而空,然后在树下笑着研究了半天光溜溜的

兰生后,才解下了他。

兰生催动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地说服了那勉强够得上“济贫劫富”的马贼

头子赵阿大将他留下做了一名厨子,于是兰生不但找到稳定的落脚之地,还成

功地实现了多年的厨子梦想。

然而,紫妖传言似乎不无道理,兰生的好景非常非常短暂。春暖花开之际,西庭与东庭在肃州大战,血染沙洲。东庭名将平鲁大将军潘正越只用三万兵马大破西庭忠显王,即原氏大公子原非清所率的六万大军。平鲁将军占领肃州的第一件事,便是踏平兰生所在的马贼帮,将马贼帮这几年的贼赃及山寨供给,全部充作军饷,兰生混在投降人员中,重新编入平鲁军,险险地保住了一命,那几位头领包括赵阿大的脑袋连同着安民告示,一起挂在了附近镇上,而赵阿大那三位颇有姿色的压寨夫人就在赵阿大正法的那天晚上送进平鲁将军的营帐。

8

那天夜里,兰生的耳膜中便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女人的尖叫和哭喊声。第二天一早,平鲁将军的营帐中抬出三具女人尸首。兰生万万没有想到这三位压寨夫人早已面目青紫,浑身骨折流血,没等平鲁将军分赏给部下,便香消玉殒了。

兰生这才明了何谓“才子素有隐疾”之说,眼前这个素以“战魔”之名横扫天下的平鲁将军亦有这样一个“特殊”嗜好他喜欢折磨女人,喜欢听女人痛苦的叫声,而且越漂亮的女人,声音叫得越响,就越能让他兴奋。而那些跟随平鲁将军多年的兵士对此面不改色,眼中却露出恐惧,马不停蹄地去物色新的美女。原因无他,只为若是将军没有女人时,便会暗中拿俘虏或是士兵开刀。

四月十九日,萍始生,鸣鸠拂其羽,黄两镇上的女人个个自危。在有女儿的人家快要逃亡绝迹之时,踏雪公子原氏非白,携天下智者韩修竹,接任其兄回攻肃州,以九宫八卦阵法隐没所率二万兵力,包抄黄两镇,击破平鲁军,潘正越怒焚肃州,取所掠财物百姓退至甘州。

兰生久慕踏雪公子,作为俘虏第一个跳出来请降。然而谁也料不到,潘正越的降兵中有人借机行刺踏雪公子,虽未成功,却令剩下的两千降兵皆被废为奴隶,于是兰生才只见到踏雪公子一个潇洒的天人背影,便被流放沙洲之地做苦力、筑边城。

前往沙州行程刚行至一半,便遇强沙暴,除了熟知本地气候的兰生险险还生,其余二千降兵连带押解的原家兵全部埋骨沙地,再无踪迹可寻。

兰生历经了千辛万苦,一路行乞来到凤州,已是不成人形。

暮色将暗,刚刚被当地“丐帮”抢光食物的兰生,饥肠辘辘地正准备露宿街头,只听远处的夜空传来阵阵空灵的佛音,恍若隔世一般,方才想起曾听人说过,入寺庙修行可洗脱一身劫难。兰生便一路痴迷地尾随着那佛音行至一座气势雄伟的庙宇前。

彼时凤州的月光清明,墙根下悄悄发芽的木槿叶片上露水微沾,泛着银光。兰生瞧着这个分明,却不由泪流满面,那寺名正是清水寺。

第二日一早,小沙弥打开寺门,发现了一个衣衫破烂的乞丐饿晕在门口。因缘际会,兰生果真遁入空门成了一个佛家弟子,在清水寺的伙房里当上了伙头僧,过上了一阵平静的生活。

自武安王原青江拥靖夏王一支轩辕氏复昱在西安称帝,原家把法门寺让渡出来,变成了如今西庭的皇家寺院,专门接待皇家显贵,原家转而在清泉寺超度为原氏捐躯的死难忠骨,而原家子孙每到初一、十五便要到清水寺上香、礼敬。西庭朝臣有近三分之一为原氏族人,剩下的大半不免依附原氏。说到底西庭的命脉其实掌握在原氏手中,而如今原氏族人中声名蒸蒸日上者当属原氏贵婿,昊天侯宋明磊。其人神俊风流,谈笑圆滑,用兵如神,如诸葛再世,前朝曾赐封号清泉公子,与原家第三子踏雪公子同样少年成名,不但是武安王的左膀右臂,亦是庭朝炙手可热之重臣,晋封一品西宁昊天侯。这些年来他越来越有超过踏雪公子的气势,而清泉寺正是为了避讳这位贵人的荣称,便于元庆元年更名为清水寺,如今的清水寺不但成为凤州人气最鼎、香火最旺的寺庙,甚至在整个西庭亦也赫赫有名。

人间四月寻芳菲,山寺桃花逐开颜。

兰生便在这声名显赫的清水寺中过起了苦修的生活,在桃花树下看金轮银

第二章清水育兰生

兰生与清水寺众僧人渐渐混熟了。那日打开寺门发现他的小沙弥比他小上两岁,法号慧能,因是他的救命恩人,两人更是近些。慧能一一将清水寺规说与兰生,兰生身体渐好后,慧能又带着他到清水寺各处,熟悉地形。兰生心中感激他,亦不管慧能小他数岁,仍以师兄相称。

清水寺依凤栖山而建,风景秀丽,建筑雄伟宽广,兰生初游寺中,但觉各处皆是新鲜美景。每被慧能发现其胡乱游荡,便厉声告诫:清水寺同皇家寺院法门寺其实不相上下,其中贵客往来甚众,偶有贵客留宿,必有重兵把守,若被误作奸细则会闯下大祸,尤其是北院最角落处有一片林子,那里长年供奉着前朝惨死的淑德贞烈公主轩辕淑琪的牌位,闲人入则必诛。

兰生从未见过笑口常开的慧能这样严厉,自是惶恐地诺着。过了不久,他便被派往伙房,开始劳作,不但没有机会出门,更遑论再游北院,他便渐渐地淡忘此事。

慧能年纪虽小,资历颇深,为人也灵巧,深得住持喜爱,每到初一、十五,总被派往前厅伺候贵人。然而每每迎送归来,慧能便会跑到伙房来找兰生聊天。每到此时,兰生对他心中再是感激,却又是百般痛恨,只因慧能总是炫耀又见到了原家哪些重要人物,那些个贵妇小姐如何婀娜多姿、美艳动人,最多提及的便是原家清泉公子和踏雪公子那二人是如何丰神如玉,似青松俊挺,如朗月磊落。

兰生只觉心痒难忍,那颗世俗之心似又荡起。

这一日正五月初一,又值原家举家前来礼佛,慧能照例前去伺候。兰生正在伙房忙活着准备素食,有一个沙弥名慧明的气喘吁吁地前来叫他去帮忙。原来这一日寺里所来之原氏及皇室宗亲礼香者甚众,连很多高贵的内眷也来了,前厅早已是忙得不可开交,急需一个送茶水的。

那慧明来去匆匆,只说了上佛音茶,兰生立时猜到恐是权倾天下的武安王爷亲临。那花茶乃是清水寺特产,独独给最稀罕的客人。茶叶本身便是选用极品高山银针,配合西域红玫瑰、紫罗兰等名种鲜花,经十几道工序精制而扎成圆珠,再用朵大洁白、香气馥郁的茉莉花窨制而成,银针满布披白毫,冲泡后银针内包含的各色花朵慢慢绽放,鲜灵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浓浓的花汁便会一丝丝地析出,染红了整杯茶水,仿佛佛音暗语,故取名“佛音茶”,深得武安王喜爱,每来必点。

兰生赶紧换了一件干净的僧袍,用一个大托盘,托着七八盏佛音茶直奔前厅。

绕过花廊,隐隐有羽林军的军旗飘扬着,一旁太监宫人皆敛声屏息垂首而立,未及近前,早有几个锦衣华服的高壮健汉出手相拦,个个面目冷峻,神情肃然,腰带上皆挂着紫玉腰牌,腰牌上刻着一个古体原字,显是原氏家臣。长长的侍宴队伍弯腰而立,静静等着那些人先是用细亮的银针试了又试,然后下一排将所盛糕点茶水皆取出一些放在银碗中亲口尝试,用过无妨后,方才放行。

兰生一苦命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嘴巴都差点合不拢。在那些健汉的厉目下,吓得赶紧闭上嘴,抖着身子缩入回廊。只听得里面阵阵谈笑风生,几个女子的笑声隐隐传来。

“夫君听听,连锦侧妃都说你应该多陪陪重阳和妾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动听。明明是笑声连连,却隐有不悦,她似是故意在侧妃的“侧”上加重了语气。

“今儿个我不是专程陪你前来还愿了吗?重阳都六岁了,你这做娘的倒像个孩子。”那个声音充满权贵的慵懒,低哑动人,却听他用着戏谑的声音继续说道:“王妃倒是该操心操心咱们家三爷的终身,总这么一个人,你可知今日清水寺的女香客都快排到护城河,只为了瞧咱们三爷一眼哪。”

一阵动听的娇笑又起,却似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哟,三爷的事妾可不敢管。说来说去,妾可只是个侧妃,合该姐姐来操这份心吧?”

兰生的心一动,为何这个声音如此熟悉?

来到厢房口,早有几个穿锦着缎的标致宫女前来接过托盘,兰生正要随僧侣退下,却听有人高声唱颂着:武安王爷到。

兰生立时随众僧侣敛声屏息,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兰生不敢抬头,却见眼前一双双高底绣纹的羊皮豪靴。

过了许久,兰生偷偷抬头。为首一人乃是一个目光如炬的黄袍老者,五柳长须,俊美威严,后面跟着两个青年,一黑一白。黑衣青年虽说眉目微有阴郁,杀气隐现,仍可谓俊朗有神,但是同旁边的白衣青年站在一起,却一下子被比了下去。只觉那白衣青年丰神有如天人下凡,朗月入怀。

兰生不由万般激动,那白衣青年正是名闻天下的踏雪公子。

这时,兰生的余光瞄到走在最后的一个武士,那人正满眼警觉地四处查看,似是察觉到兰生的目光,猛地将一双黑色的吊睛眼转向兰生。兰生惊惧地低下头去,冷汗淋漓。那人正是一年前那个紫瞳妖精的手下,名唤乔万的。

兰生这才猛然醒悟到刚才听到的娇笑之声正是那紫瞳妖精。汗流浃背中,却听娇声细语从厢房中传出,不久一群华服之人鱼贯地从厢房中走出。

那日阳光正好,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当先立在桃花香瓣舞中。只见她对着那为首的黄袍老者微一屈膝,那紫琉璃般的双瞳却是秋波未到笑颜浓,只听得她娇滴滴地唤了声:“王爷万福。”

她乌髻上紫金凤冠上的稀世紫色宝石耀着兰生的眼,金步摇随着佳人莲步轻晃,悦耳作响紫锦袍上大朵大朵的白色富贵牡丹花开正浓,那牡丹花间的蝴蝶也似要迎风飞了起来。

老者似是宠溺地一笑,搂过佳人,笑着入内。

兰生吓得浑身直颤,那个吊睛眼的乔万却偏偏走到他的面前,似是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一阵。兰生整颗心似要蹦出嗓子眼了,却听他大声喝道:“武安王府内眷在此,生人回避。”

众僧侣高声唱着诺。回到后院禅房,年纪小的沙弥们忍不住兴奋地谈论着方才的所见所闻。

兰生无心加入,满心惶恐不安,一味担心那乔万会认出他来,一整天缩在被窝里,再不敢去前厅伺候,拿着佛经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好请佛祖保佑。

晡时,夕阳微坠,兰生听说侯爷携着内眷回府了,只留昊天侯夫妇、驸马和踏雪公子在此留宿作明日的法事。他再三确定那吊睛眼的乔万亦随同紫瞳贵妇离去,这才惴惴不安地爬起来。

做晚课时,耳边全是僧侣诵经之声,兰生却心不在焉地想着那紫瞳贵妇。他万万想不到她竟然是武安王最受宠爱的侧妃花氏。

晚课诵毕,兰生心思恍惚地信步前行,不知不觉来到放生池边,朗月映在波光中随风悠荡。兰生微一低头,只见湖中一人,光溜溜的脑门,尖嘴猴腮,瘦得不成人形,不觉悲从中来。想当年在黄两镇上,兰生也算是客栈的活招牌,尤其是对女主顾甜甜一笑,唤声姐姐,不知为客栈招来多少生意,不想这一年的流亡生涯竟把当年那个俊俏小二折磨得如此面目全非,亦难怪那乔万认不出他来。

过往种种苦难在眼前闪现,兰生越想难受,忍不住一屁股坐在池边,放声啜泣起来。

正悲伤欲绝间,忽觉有人正对着自己的耳朵吹气,有人用手微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兰生吓得一跳而起,回头一看,并无任何人影,正疑惑中,又感到似有一人在他背后呼吸着。兰生低头再看池中,果然池水中除了自己的身影外,似有另一人的模糊的身影正站在他的身后。

头顶正是一棵百年槿树,新长的碧叶滚着夜露,慢慢滑过暴涨的小花苞,轻轻滴在兰生的光脑门上,混着兰生的汗水,沿着鼻尖滑进嘴里,他却大气亦不敢出,只得极慢极慢地回过头来,心仿佛要活活跳出胸膛。

月色溶溶,青草和着花香四逸间,眼前一人鼻对鼻、眼观眼正对着兰生。那人长发如瀑,及腰飘垂,苍白的面目隐在乌发之中,看不真切,如女鬼一般。

她的身上宽松地套着一件月白长袍,袍子一角,隐隐绣着一种漂亮的花样,似是并蒂西番莲,随着夜风的荡起,甚是鲜红耀眼,同那女子一样,诡异而沉默地看着兰生。

兰生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呆呆地骇在那里。借着月光,一双紫瞳映在兰生的眼中,发着幽幽的光。

兰生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尖叫,不想那人也尖叫出声。两人对叫一会儿,兰生这才想起要转身逃走,跑了几步便给绊倒了,磕磕绊绊了好几下,好不容易跑起来,那双紫瞳又在眼前,她正弯腰看着他。这一回兰生看清楚了,她竟是一个紫瞳的清秀佳人。

兰生脑中想起的全是黄两镇上流传的紫瞳花妖的传言,脑中第一反应便是:为啥这辈子花妖精就是要跟他过不去呢?

惊恐的瞬间,他左摸右摸,想拿什么碎石杂物投掷,奈何周遭乃是鹅卵石镶刻而成的岸堤,一片平整,情急之下,只得往怀中乱摸一物扔去,然后转身就跑。

跑到实在跑不动了,兰生急喘不已,一屁股坐了下来,惊魂未定地左右望去,发现自己已然跑到放生池的对岸了。

那放生池虽名为池,其实却是一个人工大湖,连着凤州城的渭水,水域宽阔,波光粼粼。

那紫瞳白影立在放生池的对岸,远远地看着兰生,寂静无声。

兰生一时也似定在那里。

那女子月白的身影在浩淼的水面上随月影聚灭无常,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一物,似是放在月光下看了半天,又慢慢放在鼻间嗅了嗅,然后猛地一口咬下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在兰生丰富的想象力的指引下,他不由自主地将那馒头想象成他自己的脑袋,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意识到,那个东西应该是刚才自己所扔之物。今天一整天胆战心惊,无心茶饭,慧能便在晚课前偷偷塞给他一个窝窝头。

兰生心中一动,妖怪是不可能吃馒头的,如此说来,那白衣女子不是妖怪啦?

心思百转间,那个女子已经吃完了馒头,复又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紫瞳漫无目的四处看着,最后,又定格在了对面的兰生。

兰生的心里又咯噔一下,忽然又有人在他耳朵边吐着呼吸,他又吓得一转头,立刻被湿漉漉地舔了满脸。兰生抹了一把脸,却见一只黑狗正亲亲热热地对他吐着舌头,兰生木然地又被舔了半天,终于讶异地唤出那只狗的名字来:“你是……小忠哪。”

黑狗响亮地汪汪叫了两声,似是很高兴兰生认出了它,两只前爪趴在他肩

上,对他哈哈乐着。兰生见到黄两镇的老友,不由激动道:“小忠,原来你也没有死啊。”兰生抱着黑狗,一时忘情地哭出声来。“哮天犬。”有人轻轻笑着。兰生抬头看去,月光下站着那个紫瞳的女子,微微弯腰,笑吟吟地看着他

和黑狗。

兰生啊地轻叫,害怕地抱紧了黑狗,心里颤颤地对自己说道:这个女人还是妖怪,要不然怎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欺近,他结巴道:“它、它是小忠,你是谁?”

“它叫哮天犬,不叫小忠。”她在那里柔柔笑道,对着小忠招招手,“哮

天犬,快来呀。”小忠在兰生和女子之间转头转脑一阵,然后选择欢快地奔向那个女子。她蹲下身子搂着黑狗,歪着脑袋定定地看了兰生一阵,然后恍然大悟,

“二郎神……你是二郎神!”她咯咯笑着拍手道:“哮天犬认得你,你一定是

二郎神。”何谓二郎神?何谓哮天犬?兰生的小脑瓜飞快地转着,其时的他还没有机会读过那本迷乱后世的西

游记,所以还无法明白他其实是剧中某一重要人物。于是当时的他再一次得出结论:第一,这定是一位到寺院来清修的富贵小姐。第二,她清修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她的脑子有点问题,理由是前个月就有

个户部官员的千金因为中了邪,到寺里住了半个月才放出来。

第三,她可能是西域人,所以她的眼睛是紫色的。

兰生站了起来,拍拍僧衣,冷哼一声,“这位小……姐,大半夜的,您这么晃来晃去,可把小僧给吓死了。”

那女子却忽地直起身来,似是凝神细听,并没有答他的话,那黑狗也似支棱着耳朵。

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那琴音空灵缥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哀伤,似有人在怀念着无穷无尽的往事。兰生悲伤的过往也被勾起,历历在目,甚至打开了他记忆中最深藏的一幕,好像曾有雪白丰满的胴体躺在他的怀中,充满了兰花的香气,那浓艳的红唇在他的耳边优雅而妖娆地呼吸着,“以后就叫你兰生吧,去吧……兰生。”

急促的狗叫之声惊醒了兰生的迷梦。再抬头时,他才惊觉两颊早已挂满泪水。

兰生抹了一把脸,细细辨了辨。那琴音好似从西厢房的听涛阁里传出。今晚昊天侯宿在东边的流歆阁,而在西边听涛阁夜宿的是踏雪公子原非白。

那女子似是痴了一般,跟着那琴声慢慢向前走去。小忠在她身边不停打着转,焦急地仰头叫着,似是阻止她的前进,最后咬住她宽大的长袖,使劲往后拖。

一股咸湿的风若有若无地吹来,夹带着西北的风沙,吹眯了二人的眼,墨黑的天际蓦地闪过一道金光,如金色的游龙挥舞着利爪撕开了天际,对着人间愤怒地咆哮着,听涛阁的琴音也戛然而止。

金龙般的闪电游过流歆阁雄伟的屋脊,剧烈的霹雳就像响在耳边,原非烟猛地睁开了眼,从梦魇中惊醒。

外床空空如也,她轻抚向属于他的床铺,凝脂玉般的温手只是触及一边冰冷。想来那枕边人离去已多时,一如往常。

“小姐有何吩咐?”早有一个家臣打扮的劲装丫头,跪在纱帐之前,轻声细语地轻问着,听候吩咐。

小姐是属于出嫁前的称呼,不似寻常奴婢一般敬称原非烟为昊天侯夫人,而敢这么做的,唯有原家陪嫁的暗人初信。

原非烟淡淡地垂下了眼睑,向床外微俯身,轻声问道:“侯爷何时起的

身?”“回小姐,丑时时分。”原非烟轻叹一声,撩开芙蓉帐,示意初信伺候她起身。“小姐三个月前才流了小公子,身体尚还虚寒,且歇着吧。”初信急急地

上前扶起原非烟,“王爷嘱咐过小姐,万万好好调养身子。”

原非烟俏目一横,初信立时闭上了嘴。她给原非烟披上了一件狐皮褂子,又小心翼翼地将玉颈中的头发捋出来,立时黑黛似的秀发披散开来,几要坠地。

原非烟坐到镜前,初信便取了半月玉梳细细地拢了拢原非烟的秀发。“最近父王总传你去吗?”原非烟对着镜子,用碧玉搔头挑了些口脂,再用纤指极轻巧地匀了匀樱唇。初信躬身道是,微觑了一眼镜中的模糊身影,“请小姐放心,初信知道该说什么。”一灯如豆,淡黄的光晕映着那镜中出尘的绝艳容颜,“瞧你急得,我又没

说什么。”初信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跪倒在地,惶恐道:“奴婢不敢。”原非烟抿嘴一笑,虚扶了一把初信,“信儿今年也二十有五了吧?”初信正要开口,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初信立时面色一凛,轻按腰间的

软刀,挡在原非烟面前,对着窗外喝道:“是哪个放肆的奴才在外面?”“回初信姑娘,奴才是驸马府的。”窗外有武士的身影晃动,“前厅有刺

客来袭,驸马打发奴才过来,问夫人安否?”原非烟微使了个眼色。初信笑道:“有劳诸位,我家小姐一切安好。侯爷及驸马安否?”“驸马及侯爷在前厅,一切安好,请夫人早些安寝吧。”窗外的声音低了

下去,一切似归于平静。初信扶着原非烟上了床,对着帐内轻道:“小姐,我去了。”原非烟均匀地呼吸着,似是睡着了。初信的身形刚刚消失,帐外又闪出一

个青衫身影,同初信的容貌装扮一模一样。

流歆阁前厅吹来一阵疾风,流月被遮住了脸,千年古刹中那百年的苍天巨槐亦被这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人呢?”宋明磊静静地站在廊檐下,默默地看着家臣在收拾满地尸首,复又抬首看着漫天夜云,眼中酝酿着惊涛骇浪。身后站着一个相貌普通的家奴,跪启道:“前方有刺客来袭,所有的家奴

全部留在流歆阁保护侯爷和驸马,故而还不及相寻。”“谁的命令,你竟不知会我一声?”宋明磊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有人远远地大声答道:“你莫怪德茂,是奉我之命。”火把下一个锦衣青年,身着重重的铠甲,头戴金纱冠王帽,手握一把雕银

镶玉的利剑,快步走向宋明磊,身旁的武士一一侧身让过,“驸马安好。”驸马爷原非清却是满目焦急,“你还不快进屋避着,站在这里做什么?”宋明磊霍然转身时,脸上凝霜早已换作浓浓笑意,答非所问,“非烟,公

主还有三爷那里可好?”“非烟都睡下了,淑仪受了些惊,”驸马明显心神不宁,“你管三瘸子作甚?”宋明磊微叹一声,“我们这里受了袭,若是三爷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那岂不怪哉?”原非清微愣间,左边天际闪过一片惊雷,将院子里的一棵槐树劈了开来,立时燃着了,噼里啪啦地烧着。张德茂跃到宋明磊前面,“天雷引火,槐树崩裂,非吉兆也。还请驸马爷及侯爷回房。”“太晚了,”宋明磊却冷笑一声,抬首一指庭中尸首,“这些刺客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高手会从听涛阁那里绕过来的,想必已经到了。”他不顾张德茂在一边干瞪眼,只是接过一边奴仆递来的软甲,提了方天

戟,来到中庭。果然四面兵刃之声不绝于耳。宋明磊冷冷一笑,正要发话,已有四个黑衣人跃上墙头,箭雨立时袭来。无数的死士冲过来挡在宋明磊面前,箭雨穿透死士的胸铠,倒在面前,血

流满地。张德茂挥舞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一张张鬼面立在墙头,阴森森地看着宋

明磊。宋明磊被众多的死士用铁盾挡着,退至里屋。张德茂喘了口气,朗声道:“川北双煞既来,何不现身?”有人在空中咯咯娇笑,“千面手,我当你十年前就死了,原来你是窝在昊

天侯的门下啊。”“风随虎,”张德茂抹了一把脸,冷冷道,“云从龙还没有抛弃你,那老天爷真正是没有眼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隐现在黑雾中,双唇性感地勾起一丝微笑,“你这是在嫉妒。张德茂。”一个健壮的身影从风随虎的身后闪出,单手劈去张德茂发来的暗器,冷然道:“小虎,同他啰嗦什么,还不快去宰了昊天侯?”

“大胆,我主公也是你等可以碰得的?”张德茂探手入怀,掏出一支长笛,吹出一曲奇怪的曲调,四周开始安静下来。原本同张德茂站在一列的死士也悄然隐去。

风随虎秀眉微拧,暗想:这曲调为何如此熟悉?月黑风高,昏黄的灯光下,却见一个个挺拔的人影凭空从院内四角蹿出

来,一个个健壮的人影如鬼魅一般跃到张德茂的身前。在惨淡的灯光下,暗夜的风中混合着奇怪的气息。云从龙一向冷然的脸上却出现极度的恐惧,“虎儿,是活死人阵,快快闪

开。”风随虎拧腰急躲,她脚下的柳树已化为数片。风随虎脚下一痛,却见脚踝处被银丝钩出血来。云从龙急急地向下俯冲,发出无数的柳叶镖,击破几个活死人,拉回爱

妻,挤出风随虎的血,却见血色发黑,已然中了剧毒。

他正要给风随虎服解毒丹,后者却自己一点止血的穴道,甩开他复又冲向队列,厉声道:“张德茂,你同幽冥教搅在一起,你现在还配得上那千面手的英名吗?”

“乱世当代,怪得了谁?”张德茂阴阴笑道,“你们川北双煞不也成了窃国窦氏的走狗了吗?”

“闭嘴,快拿解药来。”云从龙大喝一声,如大鹏展翅跃下屋角,手中银光一现,却见满院的健壮武士,个个面容发青,顶着乌黑的眼袋,双目无神。这群武士的背后,一人眉目如画,淡笑似春风拂面,贵气逼人,云从龙心想:此人莫非便是昊天侯宋明磊?!

果然那贵人朗声道:“光潜久慕川北双煞,只是尊夫人中了原家的秋日散,实在不敢挽留二位,须知三刻之内若无解药,必受乱箭穿心之痛而亡。”云从龙手中扣紧火炮,咬牙道:“今日叨扰已久,还请昊天侯爷赐药,我等速去便是。”宋明磊眼神略动,张德茂自怀中扔出一物,云从龙接过,沉声问道:“我

如何确定,此乃真解药?”宋明磊淡笑道:“就凭我昊天侯三个字。”风随虎的面色发黑,勉力借着云从龙的身子,“莫要听他的,杀了他,不

然,就算有了解药,我等回去,亦难逃一死……”话音未落,娇躯倒在云从龙

的怀中。云从龙看看怀中的娇妻,沉声道:“扯呼。”四周的黑衣人,如影消失。原非清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你没有事吧?”宋明磊微摇头,“无妨。”“你何不索性杀了川北双煞?”“你没有闻到空中的火药味吗?”宋明磊冷笑道,“他们既然敢到东庭地

界来撒野,必是带了火炮,做万全的应对。”原非清一阵后怕,复又想起什么,俊美的脸上微微扭曲了起来,咬牙切齿道:“这个该死的三瘸子,竟然勾结窦氏行刺于我。”

“勾结窦氏……咱们这位三爷倒还不至于,”宋明磊如清风一般朗笑起来,“不过故意放他们进来倒是真的。他也知道川北双煞是奈何不了我们的,确然他想知道我们的实力,还有……”

“还有什么?”“你且亲自去公主和非烟那里看看。”宋明磊沉吟道,“我担心他这是声东击西。”

原非清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这便去,你且万万小心。”他解下身上的大红猩猩毡,给宋明磊披上后,细细地掖了掖,道了声“莫要着凉”,便大步离去。

宋明磊目送着原非清的身影消失,笑容立时凝住,略一侧身,上好的大红猩猩毡便滑落在鲜血尘土之中,他却看也不看,只是对着张德茂冷冷道:“原非白这是引开人马好去找她。想不到,咱们的这位驸马爷还真乖乖地随了我们的三爷,将所有的人马调来保护自个儿。不想你也蠢成这样?”

张德茂跪在一地鲜血中,默然无声。宋明磊叹声道:“德茂叔,你终是告诉姑姑了吧?所以姑姑让你伺机除了她?”“主公息怒,”张德茂深深俯在血地之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咬牙道,“破运星断不能留!”这时,有个小个子的暗人踏月色而来,对宋明磊耳语一番,宋明磊的脸色却微松了下来。

“起来吧,德茂叔。”宋明磊亲手相扶,盯着张德茂的小眼叹道,“反正你也想找破运星,且跟我来吧。”然后便转身疾步走出流歆阁,不再同张德茂说话。

张德茂默然地跟着宋明磊七折八拐,来到一处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原来到了伙房。

“喂,我给你弄那个仙露来啦,女施主。”黑暗中一个小沙弥提着一桶水哼哧哼哧地拐了出来,口里还大叫着。他忽然看到三个浑身是血的人影,立时吓得手一松,一桶水重重落在地上,就此洒了一半,人也吓得瘫在地上。

张德茂正要点那小沙弥的穴道,伙房里蹿出一条乌油光亮的黑犬来,亲热

地围着宋明磊打转。宋明磊拍拍黑犬的脑门,柔声唤道:“小忠乖。”黑犬乖乖坐了下来,守在门口。宋明磊缓步走进伙房内,却见一个白衫人影,乌发披垂腰际,弯腰正在锅

灶处东翻西翻,最后似乎从锅灶里翻出什么来,转过身来,看到华服沾血的宋明磊,立时吓得手一松,掉下一物来。

宋明磊眼明手快,双手一抄,半空中揽了过来,细细一看,这才发现原

是两个粗米馒头,尚有温意,而对面的女子却在眼中闪过一丝赞叹而犀利的眼

神。张德茂守在宋明磊身后,手中紧扣银丝。如果眼前的女子稍有举动,便立

时命丧银丝下。宋明磊凝神望着她,似千年万载,再挪不开眼。她显然受了惊吓,微显苍白的脸上沾着烟灰,嘴巴傻里傻气地张着,宝石

一般的紫瞳在宋明磊的脸上和手上来回转动,最后视线落在宋明磊的手上,微

微咽了一口唾沫。宋明磊的眼神柔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柔声道:“饿了吧?”她似是细细地斟酌了一番,看着宋明磊手中的馒头,轻轻一点头。“怎么?”他又柔声问道,明亮的锐目却瞟向张德茂,“他们故意不给你

东西吃吗?所以出来找?”“孙悟空又来闹天宫了,”她用力点着头,状似气愤地说道,“人人都去

赶他了,就没有人给我送蟠桃,我就自己出来找了。”小沙弥忍不住咭咭一声笑起来。张德茂手中寒光一闪,一根银丝勒向他的脖子,他立刻噤声。宋明磊却微微笑着,顺着她问道:“那怎么想到厨房来找蟠桃呢?”她傻傻地看着他俊美的微笑一阵,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一指小沙弥,老老

实实地说道:“二郎神带我来这里,说这里还有隔夜蟠桃。”小沙弥结结巴巴道:“小小小……僧名唤兰、兰生。”宋明磊瞥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吓得尿裤子的“二郎神”,唇边的微笑更如春

风一般和煦动人,他猿臂一伸,递上馒头。她颤着手接过来,然后立刻退后一步,张嘴咬上一个馒头。兰生紧张地看着那个怪异的女子,而她这回却并未如方才那般狼吞虎咽,

只是不紧不慢地一口接一口咬着,紫瞳深幽如海,泛着平静的光芒,却始终盯

着眼前这个高大俊美的血衣华服之人。而那位贵人也面带微笑,更不带任何烟火地一径回望着她。两只馒头转眼消失在她的嘴边,她打了一个饱嗝,似是万分满足地愉悦

道:“饱了。”然后又似噎着了,看着他直瞪眼,艰难道:“仙……露。”他微笑不变,向后一伸手,那修长手指上的翡翠扳指淌着绿莹莹的光,在

兰生看来正如毒蛇竹叶青的皮肤,只听他头也不回地唤了声:“水。”张德茂一呆,但仍是立刻唤人取水来。兰生抖着身子拿了个土碗,从水桶中舀了一碗水,本想端给那女子,中途

见到宋明磊那看似温和的笑颜,心中寒意陡生,只得将土碗转递给张德茂,不想翡翠扳指在眼前一闪,那土碗却被那宋明磊半路夺了过去,就连张德茂也一呆,向后微退了一步。

宋明磊端着那碗水,放到嘴里浅抿了一口,才轻轻走向前,像是怕惊吓了她,柔声道:“渴了吧。”她举手夺了过来,一饮而尽。宋明磊忽然挺身向前,她吓得欲退,后面却是灶台,退无可退,手中的土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兰生在外面也是胆战心惊,欲站起来看看怎么回事,却在张德茂的锐目下,重又退了开去。

她的眼中满是惧意,宋明磊的眼神不易察觉地一黯,手中却抽出一方丝帕,轻拭她的嘴角,“都这么大的人了,为何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呢?”

“我认得你,”她愣愣地看着他,任由他细细擦拭她的嘴唇,人却渐渐地

放松下来,“我认得你。”宋明磊的俊颜似又荡开了笑,“哦,我是何人哪?”她激动道:“你是龙君!青龙君!”兰生心道:“还是一条刚杀过人的青龙哪!”冰轮露颜,清辉轻洒,带露的木槿花苞胀鼓鼓的,在月光下闪着神秘的光

彩。清香飘进伙房时,烛心微微爆了一爆,竟然闪得那紫瞳女子的侧脸一片恬静妩媚。兰生微一愣神,伸头看去,没想到那个华服风流人物,竟然亦有些失神地

细细看着那个紫瞳佳人。许久,他终是满怀怜惜地轻声一叹,“那你又是谁呢?”她满面诧异地看着宋明磊,似乎对于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很惊讶,“龙君,

你怎么不认得我了呢?当初还是你把我带回天庭的呀。”宋明磊的眼神有着一丝悲戚,对于她的痴缠,再不回答,只是默然地低下头,挽起她的那双柔荑,轻轻替她擦着手上的锅灰。她却自顾自地挺胸抬头傲然道:“我乃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用了无数赞美的辞藻,堆砌一气,在几乎让人昏昏欲睡之时,却听她停了下来,猛喘几口,继续说道:“天界第一名将,白虎星君座下木仙女是也。”

兰生的嘴角都快抽歪了,忍得甚是辛苦。宋明磊连头也没有抬,像是早已听惯了这样的疯言疯语,只是专心地将那双手擦得干干净净了才抬起头来。“方才你听见了吗?”她兴奋地瞅着宋明磊,反握住他的手,“方才我听到了白虎大人的仙乐,你也听到了吧。他正在找我咧……咱们去找他……”宋明磊的脸色却忽地微微发白,冷冷道:“都一个个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送姑娘回去?”张德茂这才过来,打了个响指。两个健壮的冷脸子丫头过来,正要接过那

“木仙女”,宋明磊却反手一握她的手,冷着脸头也不回地拉着就走。兰生眼尖地看到,她白嫩的手臂上一片红痕。那木仙女却似毫无感觉,只是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还不忘哈哈大笑

着,“龙君接木仙女回家喽、回家喽。”经过兰生时,她猛然一手抓起兰生的僧袍,“二郎神、二郎神,我们一起回家。”宋明磊停了下来,看了两眼兰生,嘴角咧开一丝弧度,“原来二郎神也降世了。”紫瞳木仙女点头如捣蒜,“二郎神以前就对木仙女很好很好的,他还是龙君你的朋友,你不记得啦?”宋明磊怔怔地看了两眼木仙女,思索了片刻,慢慢开口道:“二郎神帮过龙君对付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对吧?”痛感从兰生的手腕处传来,低头却发现他的手腕早被她的指甲掐出血来,

甚至能够感到她的颤抖。他不由心中一动,耳边却是她清脆的笑声响彻夜空,“二郞神和木仙女一起回家喽。”

流歆阁里芙蓉帐暖,原非烟伸了一个懒腰,微微向床外挪了挪,红木床上更显冰冷。她懒懒道:“初信,好冷呢。”

有个人影诺着,往铜鼎中加了炭,又轻手轻脚地往床里加上一层狐皮袄子,在原非烟的耳边轻道:“信回来了,人的确在长公主的陵寝……姑爷……也在那里。”

原非烟一下子睁了眼睛,凤目中凌厉的杀意转瞬即逝。只听床外的人继续道:“信说平时看守的人不多,很容易下手。”原非烟轻轻笑了起来,抬起手来,露出一截藕段般的手臂,优雅地支起螓

首,轻叹一声道:“我们是妇道人家,何必造孽呢?”原非烟像猫儿似的缩了身子,淡淡道:“去,把这个信儿让哥哥的人知

道。”“是。”床外的人影一闪而逝。铜鼎火光隐显,轻烟微笼,原非烟迷迷糊糊地睡去,眼角犹似带着晶莹的

泪珠。

兰生战战兢兢地被前面那个疯仙女拖着,怎么也甩不开她的手。他见前方引路的家仆手中所掌羊角灯都印着“昊天”二字,眼见这位贵人又如春风和美动人,便立马醒悟过来这可能是昊天侯亲自到了,心中不免疑惑:这莫非是昊天侯的家眷吗?

昊天侯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却对木仙女柔声道:“快些回去吧,二哥就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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