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投机半句多。
饶是像梅兰芳这样天底下最有涵养、最有礼貌、最会客气的谦谦君子,听冠晓荷来的目的竟然是请他登台演出,唱戏给日本人听,也立刻将脸上挂了一层冰,刹那间冷若冰霜,冷冷地说道:
“冠先生,我梅兰芳平生最看重信义二字,对朋友说到做到,从不食言。这一次你拿着小文的折扇找我,我却不能有求必应,实在是愧对朋友。这把折扇我留下了。等以后回到北平,我拿着折扇去找小文负荆请罪。”
然后他扭头招呼佣人道:“张妈!送客。”
他立起身来,向三人拱手施礼,说了声:“失陪。”转身兀自上楼去了。
这边佣人忙不迭地跑过来,将三人送出门外。哐当一声关上了大铁门。
冠晓荷摘下帽子,摸了摸头,感觉刚才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
哪跟哪啊都是?梅兰芳蓄了胡子,扮相看起来像美髯公关云长,却摇着小文的折扇,唱了一出诸葛亮的空城计。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啥也没捞着不说,小文的折扇还被梅兰芳收回去了。
梅老板啊,梅老板!冠晓荷心道,你这辈子戏算是白唱了!负荆请罪背得是树枝条,没有听说背把折扇的。你梅老板你不愿意登台唱戏就算了。怎么还把折扇收回去了?你让我以后还拿什么跟别人吹牛皮呢?
没办法。三人只好坐黄包车回到七十七号。
冠晓荷的一双小黑眼睛滴流乱转了一路。往日的机灵劲儿也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感觉整个头都被梅兰芳的空城计和负扇请罪给弄大了几圈。好像有个大电扇在脑子里不停地乱转,直转得他头晕目眩,到了也没个主意。
他不愿意这么回去,见了大赤包咋说呢?还不被她骂个狗血喷头?
于是臊眉耷眼地和李四墩一起去腾飞的小洋房喝茶。然后可怜巴巴地问腾飞和李四墩:
“二位,你们算是亲眼得见。我的面子啪嗒一声全掉地上了。请不动梅老板登台唱戏,跟傅市长怎么交代呢?本以为手拿把攥的事情。没想到却弄了个猪咬尿泡空欢喜。全特么虾米了。现在咋办呢?你们有啥主意没有?”
李四墩还陶醉在与偶像梅兰芳近距离接触的幸福中呢,根本没听见冠晓荷说什么,敷衍答了一句:“嗯。是的,是的。非常是的。”
他心里喜滋滋的:乖乖!上海滩见过梅老板的不少,但是都在舞台上的,有几个在舞台下见过他的?而且离得这么近!有机会都擦着他的长衫了。另外,有几个见过留胡子的梅老板呢?恐怕一个都没有。乖乖!我算是见着真佛了今天!这点事足够说半辈子的。
腾飞呢,心里高兴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装出很同情地样子看着冠晓荷,拿言语安慰他道:
“冠先生,我觉得的吧,梅老板登台唱戏,还是不登台唱戏。那什么,大门并没有关死。那什么,你没见他留着胡子吗?那胡子多漂亮!留那么长容易吗?他若是答应你登台唱戏,就非刮掉胡子不可。眼下他肯定舍不得。能答应你吗?嗯。没错。都是胡子惹的祸。说别的都是借口。就是因为胡子。所以没戏。”
“哦?你觉得就是因为胡子?”冠晓荷眨巴着小黑眼睛问道。
“那当然!肯定是因为胡子。你想啊,梅老板唱旦角,以前胡子都是长一根拔一根的。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留胡子。他能舍得刮了吗?”腾飞耐心地翻来覆去地解释道。
“嗯。有道理。颇为有道理。梅老板的胡子实在太漂亮、太潇洒了,简直像神仙一样。”冠晓荷点头说道,“那你觉得要多久他才能舍得刮胡子呢?”
腾飞歪着头使劲想了半天,答道:“这个我可说不好。我估摸着,等个一年半载总行了吧?”
“一年半载?”冠晓荷失口叫了一声,“一个礼拜我也等不了啊!最多等三天。不成我就得想别的辙了。三天!阳仔,你得帮帮忙。你今日跟梅老板写字那么投机,肯定能帮我周旋周旋。你看行不行?”
“那我试试吧。”腾飞答道:“那什么,我不是要给梅老板送水貂毛笔吗?明天咱们一起去。话还得你自己说。毕竟是你请他登台唱戏嘛。功劳是你一个人的。我只是用水貂毛笔帮你搭桥铺路,把话递上去。你看如何?”
腾飞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梅兰芳肯定不会答应汉奸的邀请登台唱戏给日本鬼子听。相反他可以利用这次机会,与林三绝见个面,说几句暗语把情报交流一下。
而冠晓荷听了腾飞的话,却信以为真,仿佛一条瘪轮胎重新打了气又鼓了起来,摇头晃脑说道:
“是的,是的。非常是的。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真有你的阳仔!水貂毛笔。妙极!你梅老板收回折扇不要紧。我这里还有水貂毛笔。哈哈。实在妙极!有戏!咱们明日再去。软磨硬泡。他一准儿就答应了。很好。好得很。”
冠晓荷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向腾飞和李四墩拱手告辞:
“你们哥俩接着喝茶吧。我得马上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长。让她也高兴高兴。”
李四墩听了纳闷,问道:“所长?哪个所长?”
“哪个所长?我夫人大赤包啊!所长!北平妓女检查所所长。哦不!现在是上海妓女检查所所长了。”
“哦。晓得了。是的,是的。非常是的。”李四墩点头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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