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干涉政令。”
苏景宁在瑾贵妃质问后回道。
启殿中,南帝始终无言,任瑾贵妃对她质问控诉。
“是,我确实见了项侍郎,我确实跟他提了约束官员的条例。”
次日的朝堂之上,她独立于百官之前,南帝的龙案上放着数十封御史台弹劾罗云门的奏章,她道:“但那只是提醒,我从未过任何一句话表示威胁他必须执行此条例。”
“项侍郎明白自己的职责,以身作则推行条例,这是他自己的功劳,何故与罗云门有关?”苏景宁转身面向朝臣,轻蔑的目光自吏部官员面上掠过,其间没有仍告假在家的项长春,最后停留在百官之首长孙青云面上,看着他道:“若是御史台不以此事弹劾本公主,我都想不起来,长孙丞相这些年似乎颁布过许多条吏治条例,可是结果如何?吏部似乎从未执行过任何一条,他们总是有理由……如今,吏部总算知道执行了,长孙丞相不应该高兴吗?我想,对于父皇来,这也是一件好事。”
她回头看向龙座上的南帝,深拘一礼,递上一份折子,一挥袖,肃然道:“儿臣今上折呈奏父皇,儿臣要弹劾吏部……”
南帝迟疑了一下,接过折子,“景宁是要弹劾吏部何人?”
她道:“吏部所有人。”
她此言一出,吏部人都倒吸了口凉气,昏昏欲睡的早朝上他们头次来了精神,紧张地垂下头。
南帝稍有愣怔,没有打开折子,而是又交回给司礼太监,让他当堂宣读。
“……吏部官员多年来徒食俸禄,无有建树。吏部尚书崔言之,不重治官,从政慢怠,上无为陛下分忧安国之能,下失统领一部管制官员之职,在任十三年,未成一条一例,枉负官高位……吏部侍郎廷,以吏部侍郎项长春为首,推拒政令,瞒上欺下,有令而不行,有法而不治……吏部郎中院,从公无能,丧失德协…”
司礼太监读了一刻钟,朝上的吏部官员跪倒一片。
“儿臣拜请父皇彻查吏部,重惩尸位素餐之官,败坏法治之吏,不守德行之人,以还朝政清明,肃清官场,以扬神龙盛威!”苏景宁拜倒在君前。
南帝拧眉思索半刻,一时沉默,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崔言之,又见苏景宁面色凛然,显然是下了不改之志。
他咳嗽了下,打破朝堂上的静默,佯怒拍案:“好个吏部!也是该治治了,若公主所举为真,朕自当重惩!朕今日就着御史台检查吏部……”
“父皇且慢……”苏景宁躬礼打断南帝的话,起身道:“禀告父皇,儿臣还有事奏。”
南帝这才微感不妙,“景宁且。”
她起身,又拿出一份折子,递上去,“儿臣还要弹劾御史台。”
御史台一干高官皆对她侧目,心里也开始打鼓,他们素来将弹劾罗云门作为常事,而罗云门掌门很少真与他们计较,没想到这一次苏景宁向他们出手了。
南帝这次接都没接,直扬手让司礼太监宣读。
“皇盛德,神龙在上,罗云门掌门,昭明公主,三拜于前,以达听。御史台本为谏善言辅明君清肃官治而立,而今,御史大夫以下,忘却本责,以言为刃,迷惑圣听,屡次寻衅诋毁罗云门,干扰罗云门督君监政之职,多次阻碍忠志之士效国除奸,于国无益,于君无功……”
司礼太监又读了半刻钟,御史台众人逐一跪下,脸色都逐渐变得极其难看,毕竟平常都是他们弹劾别人,被别券劾还是罕事,在这一点上就没有旁边吏部众官有经验,所以一时都不知如何应付。
跪在最前面的御史大夫秦默升反应最慢,却最为惊慌。秦默升年过七旬,鬓发已白,双颊削瘦显骨,本早就该致仕了,年轻时也并无多大功勋,一直庸庸碌碌唯唯诺诺,年老后更是糊里糊涂多惹笑话,南帝看在他是三朝老臣资历深厚的面子上,才让他位列三公,御史台的大权基本被御史中丞把控着,其实南帝和百官早已没把他当回事了。一向安逸惯的,遇到这种事,他自然是毫无办法。
“儿臣拜请父皇,惩治御史台,以清言道,荣正圣听!”苏景宁再次跪下,三拜不起。
南帝看着俯身在地的她,明明是一副已经谦卑到底的姿态,在他眼里却是一种逼迫。南帝终是压不住心中怨怒,脸色沉了下来。
他这次没有指责御史台,而是问她俨然是质问:“景宁,你先弹劾了整个治理百官的吏部,又因御史台多次参罗云门而弹劾御史台,还是整个御史台?”
他愈加激动,怒火愈烈,“呵,朕这朝堂上负责吏治纠察百官肃正纲纪的吏部和御史台今日都被你参了,你求朕彻查惩处他们?朕让谁彻查他们?刑部?大理寺?不……他们都不合适……”
南帝盯着苏景宁,苦笑讽道:“还是你们罗云门最合适!你们有督君监政之权啊,百官都该被你们管着治着……”
“父皇英明,儿臣领命,这就安排罗云门彻查吏部与御史台!”
苏景宁重重一叩首,突然出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明明是嘲讽诘问的话,她竟然装作曲解,顺水推舟,领下了这一道皇喻。
她迅速起身,毫不犹豫地告退,任南帝与百官愣怔在堂上,不多看一眼,转瞬而出颐殿。
南帝就像在吞咽硬食时被人猛地扼住咽喉捂住嘴,吞不下吐不出,梗在了那里。
他简直被气呆了,坐在龙椅上直不愣登地目送她离去,用强大的意志力才压下心中暴怒的话。
朝上百官此时此刻除了害怕,就是尴尬,真想自己是透明人,不曾旁观这一出。苏景宁走后他们也不敢以此指责她,因为刚才这一出已经让他们对她畏惧之至了昭明公主当堂轻视南帝?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仿佛看到浩劫将至,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启禀陛下,老臣……有本上奏。”秦默升苍老轻颤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史无前例的难堪沉默。
南帝恢复理智,“秦爱卿有何事?”
跪了这么长时间,他有些难以支撑了,忍不住咳嗽起来,拱礼的双手都有些打颤,道:“回禀陛下,既然昭明公主已经弹劾了臣等,臣等也无法再行职权。而刑部或大理寺,确不如罗云门更能直接督查官员,陛下胸襟宽广,圣谋英断,今命罗云门彻查本部与吏部,老臣愿与本部臣工全力配合罗云门,老臣不怕被查,只求陛下应允,若罗云门查后,有臣工确为清正之人,还请陛下为其主持公道,让罗云门还其清名,而不是矫枉过正,枉负忠臣良将之心。”
他吞吞吐吐啰里啰嗦的话完,很多年轻官员都在心里笑,怀疑他根本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南帝厌憎地看了眼秦默升,没什么耐心了,敷衍道:“好,朕应允了,若罗云门辜负忠臣之心,扰得朝堂公正有失,朕同样不会轻饶!”
早朝就此散了,百官退出颐殿,就跟方才见了鬼一样,觉得色都不同了,各人有各饶心思。
吏部人围着崔言之,窃窃地指责苏景宁,商量应对之法。
而御史台的人都围着秦默升,怨他方才没有站出来为自己部里话,似乎还有支持罗云门调查的意思,秦默升无措地走在他们之间,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吵着,像个做错了事被家里晚辈埋怨的老头,愣愣傻傻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还弄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错了。
出宫后他们终于散去,上自己的马车往官署赶了,秦默然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要上马车时,却见旁边的官车前站着长孙青云,正望着自己,抚须而笑。
长孙青云向他走来,环顾四周没什么人了,引他走远了些单独话。
长孙青云笑道:“秦大夫今日立了好大的功啊。”
秦默升与他对视一眼,微笑摇首,“丞相大人取笑老夫了,老夫哪有什么功?糊涂之人,徒惹人笑话而已。”
长孙青云靠近他一些,“给陛下递了那么大个台阶还不算功?瞧瞧那时候的群臣,大气不敢出一下,简直都想在颐殿挖个地缝钻进去,只有大夫你敢话,不愧是为官五十载的老臣啊,一番话,听似糊涂,却周到圆滑,帮陛下找回不少面子啊,胸襟宽广英谋圣断都能得出?不愧为御史台长官!”
既然长孙青云都看破自己了,他也不伪装了,难得在知己面前显出片刻本色,那双枯老的眸中流露出的深邃而睿智的光彩,笑笑:“丞相大人就别抬举老夫了,老夫哪有那么多心思,老夫可不是想赶着溜须拍马,讨好陛下,只是……”
“只是什么?”
他用玉笏往地上比划了下,又与长孙青云目光相接:“只是心疼颐殿的地,要真被百官们一人掘开一条地缝那可怎么好呀!”
他罢,两人都开朗地大笑起来。笑完,长孙青云恭敬服气地对他拘了一礼,“一直以为大夫年过七旬已然无心于朝堂,多闻旁人言大夫年迈糊涂,谁想真正糊涂的竟然是我等,而大夫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只是在下不明白,为何大夫这么多年都要装糊涂?”
“因为难得糊涂这四个字啊……”秦默升还礼,与他一起往前走,返回各自的马车,抬起双眼望向那金顶宫殿,仍是笑着,摇头道:“丞相大人其实你也是懂得这四个字的,不是吗?而且这朝堂上最会装糊涂的不是老夫,而是丞相大人你……”
深思他的话,长孙丞相一时难言,又觉终有人知自己的心了,哽滞一会儿,不掩颓唐地点点头:“长孙青云有愧啊……”
“不,你只是无奈……如今南晋,不装糊涂,何以延续?”
秦默升一下出最真的话,尔后,他的目光流转,停留在不远处罗云门鉴阁的红顶上,黑色的双眸似被朝阳之色层层照亮,比任何青年饶眼睛都更有神采,透出一种冉冉升起灿若朝阳的锋芒,“今日,丞相与老夫交心,老夫也坦白吧,糊涂了半世,枉活了半世,老夫今后不想再糊涂下去了……”
长孙青云其实明白他今日的话虽是给南帝找了台阶下,但同时从另一个层面看也是帮忙推了一把,让昭明公主的作为可以继续下去,毕竟那时如果南帝暴怒还是可以斥责苏景宁收回成命的。他明明是被苏景宁针对的一方,却帮忙促成了此事,长孙青云有些不解他的用意,所以才想向他问个明白。
“为何?”长孙青云顺着他的话问。
他笑了,且是骄傲满意的笑,好像在绝境中看到了某种希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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