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公主殿下开始装糊涂了。”

早朝未散之时。

清源长老在鉴阁带为新入门的弟子做早课,包括顾长安和秦凤歌在内,他们每个裙立于地,一边默诵心法,一边听清源长老讲授细作之道,往往早课都会持续一个时辰,他们始终都得保持这个姿势,顾长安因为之前酗酒弄糟了身体,加上他的这个新身体实在不如旧身体素质好,所以他不得不费劲适应这种强度的训练,一开始很艰难,早课就是个问题,后来,也就大概吐了几十次,他终于可以在早课后直立行走了。

罗云门对细作的调训确实比不上特种兵训练的强度,但是,比之变态十倍,从上早课的姿势就能看得出来,他都后悔自己脑子一热就把自己坑进罗云门了,还认为是清源长老给他下了套,对清源长老的怨气透着那遮住他大半张脸的面具都能看得出。

别人在默诵心法,他在心里吐槽清源长老,看着清源长老一尘不染晃来晃去的布鞋,简直头晕目眩,他还不能抗议一句,不然清源长老手里的拂尘就会敲到他头上,他就想不明白了那一个软踏踏的东西怎么就可以当教鞭用?打人比教鞭还疼……

“银狼……”清源长老中止了教学,突然叫他,“你对早课有什么不满吗?”

“卧槽,我没出声啊!”顾长安震惊了,“难不成这老头连别人心里的话都能听见?”

拂尘似是无意地甩了下来,刚好打到他脸上,顾长安受不了了,“靠!”他吃疼一声竟泄了原音,人也从桩上滑了下来,直立在地,摁着头瞪着清源长老。

仍然倒立着的秦凤歌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

“你做什么?早课结束了吗?”清源长老斥道。

“没迎…”顾长安认命,垂下头,用伪音回道,“弟子知错……”

此时,麻雀声鸣几下,清源长老忽然抬起了手,拂尘又是一甩,顾长安条件反射地抱住自己的头,然而这次清源长老不是要打他,而是伸手接住不知从哪飞出来的一个纸团。

清源长老竟没有继续追究,示意他归位,去旁边打开纸团来看,一下脸色就变了,手一合上,纸团成齑粉。

顾长安看了,赶紧老老实实地回原地,规规矩矩地倒立在那,挺得比杆子还直。

清源长老走回来,看了他一眼,对他们道:“今日就到这里,你们散了吧,酉时回来做晚课。”

对于顾长安来,这比捏纸成粉更让人惊讶,清源长老竟然提前结束了早课?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好多雷雨交加,清源长老都要他们准时受训准时结束,绝不会提前或推迟一分一秒。

“是,师父。”

他正要跟其他人一样直立起来,却被清源长老示止:“银狼除外,你加一个时辰。”

“什么银狼?我当条死狼算了……”他内心的吐槽从没有停止过。

顾长安白眼一翻,就像一条倒挂在木桩上的咸鱼。

清源长老面色凝重,快步向出罗云门的方向走去,然而他还没有出去,就在半路上与苏景宁不期而遇。

他正要见礼,苏景宁示止,见他神态便问:“长老知道方才金殿中的事了?”

他点头:“是,殿下。”

“长老行色匆匆,是准备去见我的?”

“是,殿下。”

“正好,我也是过来见长老的。长老,我已经为罗云门获准调查吏部了,御史台也不能干扰我们了,还请长老尽快安排人彻查庆阳县令及吏部尚书崔言之等人。”

“是,殿下。”

清源长老随她进了鉴阁,商议下面的事情,做好流查吏部和庆阳县令的安排。清源长老办事利落而谨慎,在得知金殿上之事的那一刻就构画好了应该怎样配合苏景宁,对于这些事都是游刃有余,真正让他慌张和失常的,是另一些考量。

谈完正事,苏景宁要离开了,清源长老终是忍不住,问了句:“殿下,何苦呢?”

她今日大胆冒犯威开罪两部之人,在别人看来是狂妄弄权,只有清源长老明白这是多么危险的举动,他不是反对,而是为她感到担忧。

“长老是觉得景宁做错了?”她不再冷面如冰。

清源长老摇头,艰涩道:“如果殿下错了,老臣定会劝谏殿下,但是老臣没迎…老臣只是不忍殿下不顾自身……殿下,还望三思啊,为了南晋之将来,殿下更应慎重啊……”

“不。”苏景宁苦笑道:“若我不这样,南晋就没有将来了……”

“可是殿下……你呢?”

“以身许国之人,不谈将来。”

苏景宁走出了鉴阁,路过端思堂,在罗云门前庭穿廊而过,目不斜视,直直向前,未曾见得那庭中倒立在木桩上的人。

顾长安默默地看着她走过,望她步履神色,心中暗揣大事将临,倒立过一个时辰之后,他从木桩上下来了,只觉眼冒金星,头昏目眩,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眼前一片朦胧不清,好不容易晕眩过去了,眼前清明起来,却见清源长老赫然已至眼前。

顾长安吓一跳,惊道:“老头,你是什么时候飘过来的?”

清源长老没有与他计较,只道:“银狼,进堂听令。”

长老如此平静宽宏,倒让顾长安有些不安了,不敢再什么,只心翼翼地跟进正堂去。

堂中还有两人,秦凤歌与项歌。

他进来时,项歌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副稍显傲慢看不起新饶样子,松松垮垮地靠在柱子上玩扇子,而秦凤歌微侧目看了他一眼,顾长安注意到了,怕她认出,不过想想自己戴着面具,用的是伪声,身形也经过伪装比平常高大强壮一些,发饰肤色均有伪饰,料她已难认出,不然共同受训这么久她不会全无表示。

长老归位,拂尘一扬,对三人肃然道:“玄武,银狼,飞鸾,听令!”

飞鸾正是秦凤歌入罗云门之后所得的谓号,她此时的装扮也不如寻常,既没有公主华饰,也没有烟罗绣裙,只一身浅藕色束袖短衣及垂足丝裙,长发上面的一半挽成干净简练的发髻,披散的一半编成一条长辫放在胸前。

长老一身令下,形容散漫的项歌即刻一转姿态,凌波微步一般移到最前,扇子一收往腰间一别,领身后并立的二人一齐按礼单膝跪地,一手撑地,一手在后,俯首听令目不视上。

三人铿锵应道:“弟子在!”

“银狼,飞鸾,你二人受训多时,已见初成,今本长老委一要务,令尔等协助玄武,调查庆阳县令童成文,试其才学,观其行检,察其履历,但有不轨劣迹,即刻启动清朝令拿之!”

“弟子遵命!”

长老宣完任务,三人又一齐回道。

项歌上前接过一块龙纹玉牌,这是领命之后代表其受令行事的凭证,玉牌上一条飞龙绕剑,龙纹代表皇家,宝剑代表罗云门,象征着罗云门效忠皇室奉命下,督君监政为君清肃朝堂的使命。接令者即为令主,但为其协从者,都要全然听命于他,任其调派。

三人接令之后就出了鉴阁,顾长安与秦凤歌跟随项歌来到鉴阁后一侧厅,项歌给他们讲任务详情,分析事态,部署计划。

平素顾长安只厌烦他,总觉得他心术不正不可为大任,这时倒有五分心服了,听他计划部署,谨慎而周全,对调查对象更是早作了解,履历、行程、品孝喜好皆一手掌握,所出之言都有缘由考量,且深谙细作行事之道,对他们两个新人更是叮嘱再三,虽然对银狼这个不熟悉的新师弟态度傲慢些,却也尽责尽心。

清源长老又安排其他细作去监视吏部御史台之人,为调查两部做准备,一直到午后稍得闲时,他独坐在鉴阁内堂,在长老主位上,拿出一副册籍,册中所记的都是由他所训尊他为师的细作之名,及他们各人最终的结果。

上面有上千个名字,大多是他们常用的谓号和假名,真名他也都知道,只是不能写下,上面记的的上千个人,有一半已得其结果,要么是身死,要么是下落不明,叛变被杀者屈指可数。

每次新入门的弟子第一次听令出去执行任务之后,他都会在这册上记下,这次,他写下银狼和飞鸾。

他知道飞鸾是明仪公主,她用名秦凤歌,也知道银狼不是荀韶祺,而叫顾长安,他都会记住,不会忘却,就跟其他上千人一样。

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如果他不记,或许很久之后,就无人记得他们曾来过这世上了。

这册籍的首页,白纸之上,有他的署名,也不是真名。

只写有,陈清源,无名者。

再提笔,于页末记结果处写下了四字,以身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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