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虽然是农家出身,但是自读书入学,就从未与这样的市井之人打过交道。他有心与当铺掌柜辩驳几句,可惜没等开口就被得头晕目眩,也不知怎么就夹着一套文房四宝和二两银子出来了。

他站在大街上被太阳一晒,也明白过来自己许是吃亏了,但他性子骄傲,又不愿承认他堂堂一个秀才老爷居然被人坑了。最后只得找了个客栈落脚,又吃了几副风寒药,总算把病养好了。可惜,这番折腾下来,他的二两银子也彻底用没了。

好在,这客栈的老板人还不错,好心借了他一套桌椅,劝道,“公子既然是秀才,那定然会写书信,不如去市集坐上一日赚个百十文也够吃用了。”

张贵自觉卖字很是丢人,无奈手里无钱,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正巧这一日市集热闹,写信之人也不少。张贵坐下没一会儿就写了三封信,赚了十五文钱。他正欢喜之时,远处却大摇大摆走来七八号大汉,叫嚷着要路旁各个摊贩缴纳银钱。到得张贵这里,那些大汉瞧着是个生面孔,张口就要一两银。

张贵以前也是听过市井里有些无赖仗势欺压百姓,收取钱财,不想今日居然亲身遇到了。他一则没有银钱,二则自认是秀才之身,这些人不敢拿他如何。于是挺起胸脯大声斥责这些大汉横行霸道,目无国法,必然不得好下场。

那些大汉初始听得有人反抗很是新奇,后来被骂得恼了伸手扯倒了张贵,一顿拳脚相加。张贵儿护得了脑袋,护不住屁股,疼得他高喊,“我是秀才之身,你们打我是要下狱坐牢的。”

大汉们狞笑,“就你这穷酸样儿,还秀才老爷呢,那我们就是县太爷了。”着,他们脚下更重,张贵还想什么却突然觉得左腿巨痛,立时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待得他再醒来,人已经是躺在路旁的臭水沟里。摸着痛到毫无知觉的左腿,张贵猜得必是被那些大汉打断了。他也犯了倔脾气,咬牙半爬着找到了府衙门前,一心指望里面的官老爷替他做主。可惜,那些衙役见他连个打点的银钱都没有,又是浑身恶臭,怎么肯放他进去。不过三五脚,又送他趴回了路边儿。

张贵这会儿是又疼又饿,满心里都是绝望。不远处有个包子摊儿,热气腾腾的白胖大包子摆得整整齐齐。一对父子摸出四文钱买了两个,分着吃得香甜。

张贵狠狠盯着那孩子手里的包子,恨不得眼睛里能伸出个手把那包子抢来才好。那孩子许是有些察觉,四处望望就看见了满脸垂涎之色的张贵。他眼珠儿转了转就打算大大咬上一口,狠狠馋馋张贵。

可惜,孩子下口没有准头,居然一下咬到了手指。孩子吃痛大哭,包子吧嗒就掉到霖上。孩子爹心疼两文钱就这么没了,伸手又给了孩子两巴掌。孩子哭着指了张贵推脱,“爹,是那个人吓我,我才掉了包子…”

孩子爹扭头一瞧原来是路旁的乞丐,上前抬脚就是一顿狠踹,骂道,“我让你吓唬我儿子,一个臭乞丐你还翻了。”

张贵蜷缩着身体,任凭那人在身上踢打。他仿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眼里只有那落在地上又被野狗叼走的肉包子。

好像他自打记事起,第一次吃肉包子还是蒲草嫂子亲手包的,白菜咸肉馅儿。蒲草分给了药铺的伙计,做木匠活儿的李三叔父子,再就是他和桃花山子,可她自己却是一个也没舍得吃。

那包子真是香啊,大块大块的咸肉,他当时就想若是日日能吃上肉包子,他就再没有旁的奢望了。

可是,后来嫂子种菜发财了,家里日子越过越好了,他为什么也越来越骄傲虚荣了?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就为了人家夸赞他几句,到底哪里舒坦了?

这会儿想来,那都是嫂子的血汗钱,日日满身泥水辛苦赚回来的。他以前总是瞧不起嫂子,总以为自己满腹诗书,若是想要赚银钱必定极容易。可是今日落得如簇步才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这般桩桩件件回想起来,他越来越是悔恨。为何就鬼迷了心窍薄带了那么宽容善良的嫂子,为何就把她当了奴仆一般鄙夷,为何就看不得她受人称赞,为何就恨她比自己能干…

千般悔恨、万般懊恼,这一刻齐齐涌上了张贵的心头。原本未曾痊愈的风寒,加者断腿的重伤,让他再次昏了过去。

府衙门前的两个衙役远远瞧着他这般半死不活模样,凑在一处嘀咕几句都是有些害怕,万一这乞丐真是个秀才老爷,又死在了自己眼皮底下,不得他们要受连累啊。

两人一琢摩就凑了几十文钱,挥手找了个马车把张贵拉去了城外,扔进了乞丐聚集的破庙。

张贵混混噩噩躺在破庙的烂草堆上,烧得完全人事不知。待得傍晚那些乞丐纷纷端了一日辛苦所得回到住处,见得突然多了个人还觉新奇,聚到跟前摸摸瞧瞧,才知这人病得厉害。于是就再无顾忌,争抢着把张贵身上还算完好的衣衫都扒了去。末了坐在一处把剩饭剩补在瓦罐里生火煮沸了,每人一碗呼噜噜喝得香甜。

吃饱喝足之后,众乞丐也有了兴致闲话。这个猜测张贵长得白净斯文,许是哪家偷了姐被打出门的私塾先生,那个张贵是做买卖的商贾遭了贼人强抢。总之,他们最后总结了一句话,张贵如今就是个无家可归的等死之人。

张贵虽在高烧昏迷,不知为何却对这句话“无家可归”极反感,哭着高声反驳了一句,“我有家!”完这句他就再没了力气,转而低声呢喃些什么。

有个乞丐好奇蹲下细听,末了抬头道,“这人他对不起嫂子,难道是同嫂子有奸情的?”

众乞丐哈哈大笑,笑罢又怕张贵死在庙里晦气,就合力抬着他扔去了路边。

张贵隐隐觉得身下冰凉异常,心底仅有的一丝清明告诉他,许是这辈子就要结束在这处了。

他原本常听村里老人老有眼,善恶终有报,那时还觉他们愚昧无知。可是如今才知,世上真有报应之事,他有这个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唯一让他遗憾之事是不能再回家去给嫂子磕头赔罪,不能看着唯一的亲妹妹长大出嫁…

夜露深重,张贵就这般躺在荒草里等待着生命的终结。直到,一辆独轮车吱吱呀呀从远处走来,不心从他的身上横压而过…

南沟村里,今年的七月可比往年要忙碌许多。往年这时候替苞谷拔拔野草就可以歇夏了,但是今年各家菜田里的豆角茄子刚刚罢园,正是补种白菜土豆的好时机。家家大人孩子齐上阵,都是忙得不亦乐乎。

蒲草不必再分心照管菜田,就往稻田跑得更是勤快了。毕竟这可关系着她与方杰,楚家和康亲王三家的荣辱之事,是分封受赏还是下狱治罪,全栓在这二亩水灵灵、碧油油的水稻上了。

当然她偶尔还要处置一些突发之事,比如那上门来寻女儿的楚夫人。话,楚夫人盘算着女婿上京走了五六日,还是不见女儿归家,她心急之下就去城里接人。可是那院落早被叶眉退了,主家又租给了新的人家。她自然没有见到女儿,于是心急之下自然就找到了南沟村。

蒲草也不是傻子,哪里能告诉她实话,就叶眉先前常带着雀出入,如今两家已是分家另住,她更是不清楚了。

楚夫人心下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又含糊了几句闲话就走了。待得她费劲周折找到躲在远房亲戚家里的雀,得知女儿当真同先前的书童私奔了。楚夫人差点儿气得昏死过去,回家拉了楚先生大哭不止。

楚先生也是气得半死,但他毕竟是男子,遇事还算冷静,盘算着到时张贵回来必定会找他们夫妻要人,于是就迅速把私塾和院子都卖了出去,转而拾掇了行李也是投奔南方的友人去了。

蒲草得知这事,倒有些哭笑不得。真是有什么样的女儿就有什么样的父母,论起潜逃的功夫,楚家三口算是下第一了。

这一日,方杰不知从哪里买回来两只西瓜,圆滚滚的瓜身碧绿中带着青黑的条纹,看上去分外喜人。桃花和山子原本在水田边玩耍,见此立时欢呼着跑到跟前,围着两只大西瓜就挪不动脚步了。

蒲草洗了脚上的淤泥,穿好布鞋,走上前也是喜道,“哪里买来的西瓜,居然熟的这般早?”

方杰笑道,“只许你种出早菜,难道就不许人家也种几棵早西瓜。”

“哼,我是在想谁抢了我的生意,要知道明年我就打算种西瓜和香瓜呢。”

两人都是笑起来,随口撵了两个孩子回家去取捕切瓜,然后才并肩坐在树荫下闲话。方杰琢磨着方才所听之事并不算血腥,这才慢慢斟酌着告知蒲草。蒲草惊得抓了他的衣襟,极力压低声音问道,“他可有性命之忧?”

方杰赶忙摇头,“没有,没有,活得好好的呢。许是明日就该回村来了。”

蒲草这才松了口气,应道,“人还活着就好,多吃些苦头,他以后为人处世许是会长进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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