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的陆小安,照样起床干活,早饭之前本就特别忌讳说的‘幌晾子’,他早已习惯,对昨晚‘熟悉’的怪梦压根儿没放在心上,也闭口不谈,无人可谈。

白天忙活时,陆小安偶尔和郑三儿搭伙,两人苦中作乐的侃几句大山,低声嘴花花一句阁里的哪个红牌清吟,争一争来阁里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哪个家底更厚实,权势更雄厚。

晌午云香阁里便忙活了起来,‘灯花’开始之前,领家的专门把阁里杂役小厮,姑娘们分别集中起来训了几句话,让晚上把各自的事儿做好,打起十二分精神,管住自己嘴巴,否则谁要是自己找挂落吃,没人救得了。

大家都乖巧的听着,唯唯诺诺,陆小安心中暗想:“这到底是哪位大人物要来云香阁了?难不成是丰州的刺史大人,还是别驾老爷?看样子,这两天云香阁的上下繁忙,便是为了今晚了。”

陆小安今天没拎大茶壶,而是被领家的安排专程在二楼端茶送水,先和几个机灵的小厮一起,招呼大厅里在前排落座的几桌贵客先看花台表演。

上元佳节才过去两个月,那日云香阁的盛大灯会热闹都还在眼前,余欢未尽,而今日聚会的盛大程度,与上元节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早前陆小安的猜测不错,却也不对,此时的云香阁大厅中,花台上是云香阁当红的几大清吟轮番表演,丰州城青楼四大家,尤善小唱、长短句的柳依依,清词丽句流传广远的晏双影,色艺双绝,工于琴弈的楚潇儿,舞步绫罗,被当代诗词大家诗颂‘一曲霓裳舞倾城’的周琼兰。

据说还有如今丰州花魁,也是云香阁镇阁之宝的霍凌芳,诗词歌舞,丹青琴弈,无不精通,如文无第一那般,霍凌芳之艺,与其余四大家各有千秋,尤其一袭剑舞,可令观者如览九天仙女之翩翩,如见千军万马之奔腾。

陆小安看过霍凌芳两次登台,虽说他这个半路出家的泥腿子没念过什么书,可在云香阁这些年,耳濡目染那诸多文人雅士的吟诗作赋,真假吹捧的评论赞赏,加上他本就记忆力超群,悟性也不算差,所以心中暗暗对台上的霍凌芳,也要打心底竖个大拇指,可要说台下,那就拉倒算了。

在云香阁这种地方,若是等闲心思单纯,心地良善的女子,也不可能红的起来,莫说夺得这丰州的花魁,便是跻身成为稍逊一筹的四大家,那也想都别想。

此时台上是色艺双绝的楚潇儿,正襟危坐于外形、琴膛制作极难的蕉叶式古琴前,玉指流转飞舞,百转千回。抛开楚潇儿本就极好的音律把控不说,就光看那一双纤纤玉指的轻扬舞动,便已足够赏心悦目了。

陆小安远远站在花台下方前排贵客的不远处,低眉顺眼,注意着桌上的酒水瓜果点心何时该增补,观察着客人脸上神色,推敲把控自己该上前的时机。

坐在最前面的一桌,陆小安认得其中三人,丰州刺史李登高,别驾朱知年。丰州将军关武,还有一人是那关武的随从,应该也在军中担任有职务,不过此时的打扮看上去更像是个扈从,此前陆小安见过这人一次,远比今日气势凛然。

其余几人,一个时常笑容满面,抬手抚须的老者,和一个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还有两个如丰州将军扈从那般言语极少的男人和一个清瘦老头。

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言语不多,不过看的出来身份及其尊贵,笑容满面与刺史李登高等人有说有笑的老者,说话间都暗自注意中年男子脸色。

那一桌两侧,倒也坐了三四桌人,可明显有两桌,应该是这中央身份尊崇的几人手下护卫。

陆小安与桌上几人相隔虽远,可他本就一直细心留意伺候那几位爷,对桌上几人的谈话倒也听得真切。

刺史李登高举起一杯酒,笑意融融道:“下官李登高,谨代表丰州百姓,敬小阁老与蔡大人一杯,多年不见,这次小阁老再临丰州,愈发风采过人。”

被称呼小阁老的中年男子似乎若有所思,目光一直放在台上,他举起酒杯示意后,抿了一口,余下几人一饮而尽,本名蔡疏的蔡大人余光看了一眼中年男子并未说话,笑道:“素问丰州百姓富庶,百业兴盛,蔡某此次也是借了离京的东风,与司徒公子私访民生罢了,承蒙李公胜饯,我等今日不谈公事,只叙私情。”

蔡疏说完,再次暗暗看向司徒公子神色,面上笑容不改,李登高等人点头称是。那司徒公子则是对此兴致寥寥,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表演。

老鸨刘妈妈在二楼雅间内,偷偷注视着大厅中情势,她早早得了吩咐,说是不用刻意招呼,此刻从窗缝中看着楼下中央那桌人,或者说那个司徒公子,根本没留意到自己手心早已紧张得全是冷汗,她转头看向身后的鱼公,低声骂道:“这领家的好死不死,让他安排个机灵点的小厮,怎的恰恰安排了这个死孩子,当时怎么给这茬儿忘了,可千万别让他坏了少公子雅兴。”

云香阁明面上的主事手拿着烟斗,咂摸了一口,吐出浓浓烟雾,沉声道:“但愿不会吧,现在也只能如此了,若再画蛇添足地去把那陆小安换开,真要盘问起来,又扯出芸娘那事情,你我谁都没好果子吃,这些年,少公子虽说被主子禁足京城,私底下不会没对芸娘的事留意。且已过去了那么久,你我没被问罪,这就就已烧高香偷着乐了。对芸娘后面捡的这孩子,少公子来之前必定是心里有自己打算,不是你我能猜测的,咱管好自己,听吩咐就是。”

老鸨王妈妈白了鱼公一眼,跺了跺脚,又在窗边暗暗看了一会儿。

陆小安对二楼老鸨王妈妈的暗中注视毫无察觉,只是规矩地躬身侯在酒桌不远处,听候差遣,当听到桌上几人谈话时,‘司徒公子’、‘小阁老’几个字清楚的传入他耳中,在喧闹的大厅中,无人注意到这个身份地位卑贱的青楼小厮脸上表情,或者说,就算有人仔细观察他陆小安,除了熟悉之人外,没人知道他眼神中一闪而逝的神情意味。

陆小安心中震惊的同时,也十分诧异,像司徒炜这种身份显赫的人,为何会突然间来到丰州,据他从这些年打听的只言片语中所知,当年司徒炜抛下芸娘之后,便返回了京城,再没回过丰州,或者说再没来过云香阁。

陆小安虽说这些年身在云香阁这样的烟花柳地长大,对于阁里那些个台面上自视清高,实际上矫揉做作的清吟大家倒也有幸时常接触,知道前来寻欢作乐的公子哥与前者都不过逢场作戏。

可对于将自己照顾养大的芸娘遭遇,陆小安打心里面为其感到不值,儿女私情一事,就算在吹牛时,他这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部的知道的陆大家,也不敢说真能拎个清楚明白。司徒炜负了芸娘这件陈年往事,也早在他陆小安来云香阁之前便已发生。

但在陆小安的认知里,去他娘的高门子弟和青楼女子,什么门当户对,什么你情我愿两无亏欠,他只知道,没有芸娘就没有他陆小安能活到的今天,便是芸娘不死,他陆小安有朝一日也要为她讨一个说法。

芸娘受的委屈,我陆小安去打抱不平。

陆小安站在角落,不时地控制不住眼睛的偷偷瞄向那边的中年男人,所谓的司徒公子。陆小安心中来回纠结,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拿什么,凭什么上去找司徒炜的不痛快?上去质问他,问他为什么要抛弃芸娘?还是冲上去打两拳?或者偷摸给酒里下毒?毒死这王八蛋拉到?还是能找把刀给他撂在这?

他什么都不能做。

陆小安心中自言自语:“芸娘,等着吧,我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的,总有一天,我会让司徒炜跪在你坟前,让他自个儿慢慢说个清楚!”

花台上,楚潇儿一曲《蝶恋花》奏罢,台下响起一片喝彩叫好,楚潇儿起身风情万种的对台下众人施了个万福,举手投足之间,撩人心魄。

陆小安瞅着台上动人女子的举止,心中暗骂一句:“装模作样的贱货。”

喝彩的掌声雷动之后,片刻的骚动停息间,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潇儿姑娘琴艺超脱,一颦一笑更是颠倒众生,不愧为丰州四大家之一啊。”

台上楚潇儿看向声音出处,是距离中央刺史李登高那一桌不远处,一袭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她转身望向那方,微笑点头示意,就要转身离去。

“那是自然,便是与当年名满丰州,甚至远传京都的陆晓芸相比,那也是难分高下。”有人紧接着附和道。

台上转身的楚潇儿明显脚步微顿,快步离台。

陆小安微微侧身,迅速挑眉看了一眼说话的台子,同时极快的扫了一眼司徒炜。

司徒炜脸上笑意不减,缓慢将目光转向那边,在大厅纷纷侧目的人群中,倒也算不得显眼。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