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里邢夫人想着凤姐歇息两日就好了,擎等着她与贾母说贾迎春之事。只是左等不好,右等也不好。那边孙家的孙绍先好了两日,不知是没消息的缘故还是怎么,竟又渐渐衰弱起来。
孙家的大老爷又得太上皇看重,执掌工部,是为工部尚书。孙老太太见孙大老爷渐成器了,心底便多底气三分,少不得要催一催荣国府,是时候把这事定下来。
邢夫人没法子,赦老爷又不肯将借据一事披露出来,只得暂且应下,自思量了一回,便往贾母院中来。
贾母近来无事,命人往史家去接了湘云,林家去接了黛玉,又请了才搬出去的宝钗过来,一并说笑。
邢夫人来时正赶上众人说话,因笑道:“什么话叫老太太这样高兴,说了也叫我听一听。”
荣府内三春亦在此列,众人起来与邢夫人见了礼,宝钗便道:“前两日林丫头往重元寺去了,正听她说那里的趣事。”
林家如今越发得势,林黛玉更得太皇太后喜欢,得封福寿县主。前日往重元寺去,就是随太皇太后过去的。
邢夫人听了就说:“林姑娘,听闻你近来在院中养了只鹿。”
黛玉颔首,抿唇轻笑道:“是哥哥猎中了叫我养着的。”
“你哥哥淘气。”贾母嗔道:“猎了鹿只想着叫妹妹养,自己不肯费工夫。”又道:“我也是爱鹿呀马呀的,怎么不见你哥子想着我?”
“那鹿虽是干净,到底有气味,只怕损了老祖宗清净。”林黛玉歪着头掩着唇只是笑,侧头与三春道:“你们瞧,老祖宗还想着养鹿呢。当我不知道,凤姐姐如今得了喜讯了,往后只怕老祖宗爱不过来,哪还有心思看鹿?”
一时众人皆笑起来,贾迎春坐在黛玉身边,低声问她:“凤姐姐有了身子,你见过她没有?”
黛玉摇头:“听人说凤姐姐近来不大出门,只怕嫌我烦。”
“只怕什么,她不过是躲懒罢了。咱们一并去闹她,她若嫌咱们,咱们拆了她的屋子。”贾探春笑着站起来,史湘云也跟着起来。
史湘云道:“就是,不及贺喜,她就躲了,这有什么意思。咱们一并过去,也瞧瞧她。”
贾母便道:“她近日不爱出门,你们过去瞧瞧她,陪着她解解闷也是好的。告诉她别总躺着,多起来走动走动。”
众位姑娘于是辞了贾母,自往凤姐院中来。
邢夫人这才与贾母道:“有件事想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问是什么事,邢夫人便道:“前些时候孙府过来,说是瞧中了二丫头,想迎她过去做长房的奶奶。”
贾母记着这事,只是不喜孙绍先体弱,因回道:“我已回了这事了。孙家那少年郎体弱多病,恐不是长久之相。”
“话虽如此,大老爷却想着,孙家与咱们荣国府原有些情谊。如今孙家又官复原职,孙大老爷更做了工部侍郎,想是来日可期……孙家老太太说了,倘使此事不成,许二丫头另嫁……”
这话委实不该是个做母亲的说出口的,贾母怒从心起,指着邢夫人便骂:“你今日与我说这话,我只当你是猪油蒙了心!老大家的,我只问你一句,倘使二丫头是你养的,你肯来与我说这话?”
邢夫人被她指着骂得心头猛跳,当下起身跪倒在地,请罪道:“老太太恕罪。不是我瞧中了人家,原是老爷想着孙家的门楣如今配得上,孙家那少年郎又养得出众,才学过人,过去了算不得委屈。”又道:“况二丫头终究不是我养的,又是庶出。性子文懦,便是丫头婆子也拿捏得了她。”
贾母沉声道:“我只说一句,这门婚事我是不许的。只是你们如今都有自己的计较,二丫头是我的孙女,到底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只盼着你们做这事时也想一想,到底能不能够。你老爷脾性上来,非要你做这事。你心知是错,不规劝他也罢了,竟还由得他胡来!”
邢夫人小声道:“我何曾没劝过,只是老爷的话从来不许我改。我只有听的份,再没能辩驳的。”
“说来说去你总是有理!”贾母动了一场气,遂命邢夫人出来,自躺在贵妃榻上歇息了一回。
邢夫人被骂了一回,心中亦有气生出。越恨迎春,更想早早把她许出去。当下择日请孙大太太过来,与她商定定亲事宜。
这日贾迎春才吃了饭,有丫头过来请,说是邢夫人有话要问。贾迎春原要往贾探春房里去,听了这话只得改道,往邢夫人房中去了。
邢夫人坐在大炕上,只穿了一件鼠灰的衣裳,下头系着一条石青马面裙。因在家中,只挽了家常髻,并无金玉装饰,只簪了一枚鸾鸟式样的银簪子。常妆便服的,虽格外显出端庄,到底不着颜色,更觉郁郁。
贾迎春打外头进来,因问:“母亲可在里头,我来给母亲请安了。”
立在边上打帘子的一个丫头便道:“太太正在里头,姑娘往里去就是了。”
贾迎春于是进了里间,邢夫人见她进来,近些时候身子抽条了,穿得虽素淡,到底年纪小,模样也好,瞧着能入画一般。
她请安见礼,邢夫人叫免了,便叫她上前来坐。邢夫人的贴身丫头彩嫆并上彩舞一个搬了绣凳,一个捧着茶过来。
彩舞笑道:“姑娘吃茶。”
贾迎春颔首接了茶吃,便听邢夫人在上首道:“我们府里才接了恩旨,说宫里娘娘要回来省亲,这话,想必你们姊姊妹妹都知道了。娘娘要回来,这是大事,也是隆恩。你是姊妹里最大的一个,更应该懂得些分寸。平日|你们聚在一处胡闹也就罢了,老太太纵着,你们年岁也小,无伤大雅的,随你们去了。现如今你渐大了,很应该知道一些女儿家的体统。你虽不是我养的,到底是老爷的女儿,满打满算只这一个女儿,倒很应该教你规矩。以免来日|你出阁了,倒叫外头人笑话我们荣府,连个姑娘都教不好。纵是庶出,也该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嫡女更好些。”
这一番话直说得迎春面上泛红,她又是个怯懦的,一贯不会回嘴,只低着头,扣着裙子上一处纹路,闷闷道:“太太说的是,我都听太太的。”
邢夫人又道:“前两日老爷与我提了,说那孙家老太太极喜欢你。赶巧他们长房举家都过来了,长房的嫡长子正与你相配。我便回老爷,我说这是极好的事,只是我们二姑娘太木了些,只怕人家讨好去了,反不喜欢。老爷说了,咱们无需担心这些,左右是人家求上来的。我一想,也正是这个理。今儿往老太太屋里去,老太太说今早孙老太太并上孙家大太太过来了一趟,奉上了表礼,并上订亲的物件。因说这事只是定下,不必张扬,便不曾告诉旁人,只家中长辈知道罢了。”说着,侧头道:“彩嫆,将那物件取来。”
贾迎春到底年岁极小,不曾遇过这种事。邢夫人只凭着自己畅快,兀自说得直白半分,直将她说得低垂了头,心乱如麻、面红耳赤、手心泛湿,半句话说不出来。
那表礼倒也罢了,总不过是些缎子。倒是那订下的物件,小小巧巧的一方长黄花梨木盒子,上头雕着花草纹路。彩嫆将盒盖开了,展开与贾迎春看。
见迎春只是低头,不肯看,彩嫆便笑道:“姑娘,这是事关终身的事,好歹抬起头来瞧瞧罢。”
迎春身子动了动,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只见里头摆着一枚扁白玉钗,只这一眼,再没看清旁的,便匆匆将头低了下去。
邢夫人在上吃了口茶,老神在在问道:“他们送来的礼倒很巧,那上头的花样正是迎春花。尚不曾过问名这一遭,照理他们不该知道。不知道,偏送这个来,也能算得是天赐良缘。那玉我瞧着倒润泽,你看着好不好?喜欢不喜欢?”
迎春面上发烫,口中仿若塞着一方软帕,涩腐得很,说起话来只是呐呐:“父亲和母亲并上老太太见了觉得好,那就是好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是这话,到底也得你自个儿高兴。若是出去了,过得不和美,只怕你反过来怪我和你父亲。”
迎春摇头道:“都依太太的意思。”
邢夫人要听的就是这一声,当下颔首,命彩嫆:“盖起来罢,给司棋替她姑娘收着。”
彩嫆合上盒盖,将那盒子交给司棋。司棋才伸出手要接,便听外头有丫头道:“三爷慢着些,二姑娘在太太屋里呢……”
原是贾琮来了。那丫头叫住他,本是想着贾迎春并上邢夫人在里说事,不好叫打扰。偏贾琮听了,只觉这个丫头也瞧不起自个儿,当下便嚷:“二姐姐在里头怎么了,我见不得她?好赖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比谁高贵些?”
一面说,一面掀开帘子进来了。
他在外头猖狂,见了邢夫人,倒不闻声响,老老实实见了礼,道:“给母亲请安。”
邢夫人素日便厌他淘气,当下便冷着脸道:“又去哪里受了气,这样大的人了,半分不知道规矩!平白无故在外头扯你二姐姐做什么!你再又犯,我倒该告诉老爷,叫他赏你一顿排揎!”
说罢,便与迎春道:“你也是,半句话没多的,木头一般,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话都与你说了,你自下去,那些物件总该做起来了。去罢。”
南楼气性大,到底也记着这是外头。怒气上涌,强忍住了,硬逼着自个儿挤出个笑来:“玉壶姐姐这话说得却不好,无论我们大|爷病着还是好着,这东西既然是我先来要的,便不能给你。祖大|爷要吃,再命谭嫂子做就是了,左右厨房里的东西,哪样不是给主子们吃的。姐姐说都赏给我们吃了,我也不敢受。大|爷虽然体恤我们,到底记着大太太的话,爱惜自己的身子。我们端过去的东西,就是再不好吃,但凡能补养的,大|爷都要吃的。便是又剩下的,主子不开口,哪有我们吃的份?”
见玉壶又要开口,南楼接着道:“这是我们院子里的规矩,故这罐汤,竟不能给姐姐了。”
玉壶冷笑道:“你这小蹄子,嘴倒利索。只是我不听你的,你又能怎么?我是打小伺候我们大|爷的,但凡大|爷要的东西,从没有不能给这三个字。便是老太太房里的茶水,我要了就是要了,这是我们府里的规矩!”
说着,竟不顾南楼阻拦,径自端起那罐子来,狠狠往地下砸个粉碎,那汤水溅了一地。饶是南楼躲得快,到底也有半扇裙子被溅湿|了。
南楼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挤出一句:“你!你好不讲理!”
玉壶随手将那端罐子的小丫头退到一旁,道:“我失手砸了厨房的罐子,旁的不说,祖大|爷还等着吃汤。你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告诉谭嫂子,叫她再做了给我。”
孙绍祖在府中积威已久,玉壶的话,那小丫头岂有不敢听的。当下看都不敢看南楼,只低眉顺眼的,仍往里头去了。
南楼哪里是受得了这起的人,当下便张牙舞爪地要和玉壶厮打。玉壶比她长了几岁,力气比她大许多,也不怕她,卷起袖子便要和她扭打。
这如何使得?平日里拌嘴、小心眼这是后宅的常事,只是两个世家公子房里的大丫头在厨房里动起手来,这是哪户人家都不能有的事。若是传出去了,他们两个倒也罢了,厨房里其余的人,指不定也要受牵连。
当下众人绝了看好戏的心,纷纷上前,一群拦住南楼,一堆抱住玉壶。
那谭嫂子的侄女谭小香一面推着南楼往外,一面劝道:“好姐姐,千万听我一句,别在这里与她争上。”说话间她已强拉着南楼出来,这才朝着里头努努嘴,道:“那一位是二太太赐了给祖大|爷的,便是预备着给祖大|爷做房里人用的,本就猖狂些,你何必去要她的强?”
南楼无法,只得回去。裙子污了,头发也散了,走在路上倒叫旁人看了一路的笑话。南楼越发觉得委屈,才进了院子,便见着翠箔打发人去找她,唤了一声翠箔,便在院中呜咽着哭了起来。
“好大胆子!”孙老太太听了前后缘故,当下怒不可遏,指着自己身侧丫头,怒道:“去!把玉壶那个小蹄子给我压到抱厦里去!我倒要问问,她这是哪个府里的规矩!”
她已然动了真怒,孙绍先恐她年纪大了,动怒对身子有恙,当下劝:“老祖宗何必为这种贱婢动气,实在不值当!”他淡声道:“她这样挑拨我和绍祖,饶她也不能,只是老祖宗与她大动干戈,倒失了身份。既然是二太太那里的人,不如叫二太太处置,这才合理。”
入夜时分,各院各房都已掌灯。
孙老太太不喜繁文缛节,吃饭的时候也不爱叫儿媳伺候。故孙大太太并上孙二太太只各自在院中吃,倒自在许多。另还有一个庶出的孙三老爷,他自娶妻后,孙老太太便另择了一府,无人管辖,他乐得如此,便领着才过门的夫人往外去了。现下若非逢年过节,须得孙老太太那边传了,方才过去。
孙大太太在扬州的时候养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这是三个嫡出的。另又有两个姨娘,养了两个庶出的儿子,此暂不提。孙老太太因想着孙绍先病了,孙大太太恐照顾不过来两个姑娘,便接了过去,在她房中住着。二房里也有几个女儿,长女是嫡出,另还有两个庶出的,也在孙老太太这处一并教养。
这几个姑娘里头,以大房嫡长女为首,今岁已十三了,是应该说亲事的年级。
今日白日里孙绍先吃了两碗酸笋汤,到傍晚就觉身子松快许多,不多时竟能下地走路了。孙大太太自然欢喜非常。孙绍先因说自己身子大好了,倒想伴着父母吃一顿晚饭。孙大太太虽觉他并未好透,到底许久不曾与他同桌用饭了,只命光摇并上翠箔两个仔细瞧着,到底允了。
却说孙大老爷放衙回来,因近日事忙,归来的时候已然是用晚饭的时候。他才进了屋,便见孙大太太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服侍他脱外裳,便笑道:“什么事,值得你这样高兴。”
孙大太太将外裳交给丫头去安置了,便道:“今日我和老太太往贾府去了,才回来,绍先就大好了,能下地走动,才与我说,久不曾与父亲一并用饭了,倒想一桌吃顿晚饭。我许了。”说着,便命丫头道:“箜篌,去载盈院请大|爷过来,老爷回来了。”
箜篌应是去了。
孙大老爷听了,面上疲色少了许多,一双眼睛极亮:“果然?”见孙大太太颔首,便叹道:“因果报应,我原最不信这个,今次却遇此奇事,竟不得不信了。当日绍先求我务必救那一位,我因见他浑身狼藉,鲜血淋漓的,恐摊上官司,原不肯救。绍先跪在我面前,我不忍见他如此,方才救了。竟不知后福从此起,若无此一救,我不能回京城来,那瘌头和尚也不能上门。便是上门了,也罪臣之身,也不能回京,更不能往荣国府门上去。果然一报还一报,绍先救人一命,自个儿才也得了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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