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说罢,那厢笙箫打帘子进来,道:“太太,郭姨娘并上冯姨娘来给太太请安。”
孙大太太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心思,近些时候孙大老爷忙着太上皇吩咐的事,寻常不往他们房里去,只往正房来。他们瞧着倒懂规矩,日日过来请安,不过是为着能给孙大老爷瞧上一眼。人有私心,他们也是正经进来的良妾,孙大太太平日里也只做睁眼的瞎子,当做没瞧见。过会子孙绍先却要过来,她倒不想叫他们打照面。
孙大太太道:“不得空,回了他们。”
笙箫便仍打帘子出去,与那垂首立在门边的两个姨娘见了一礼,道:“太太正看账本,不得空,两位姨娘明儿再来罢。”
能当世家大宅里头良妾的女子,都是身家清白的女儿,不过出身略次、眼光也窄,当不得一府主母罢了。
孙大太太宽厚仁慈,两个姨娘也不是很要强的人。他们来这一遭,不过是求个奢望。若是求不到,也罢了。孙大太太不会为难他们,他们今次吃了闭门羹,也不会往外头去,说当家主母的不是。这是做妾的本分。
故郭姨娘并上冯姨娘得了这句话,面上也不见有什么郁色,只颔首道:“既太太忙着,就算了,我明儿再来请安。”
说罢,便径自去了。
二人才去,孙绍先便由箜篌引着过来。箜篌与笙箫道:“去回太太,说大|爷来了。”
笙箫往里去回话,不多时便出来,道:“老爷、太太请大|爷进去呢。”
孙绍先这才进去,孙大老爷细细打量了他一回,虽觉他颜色略靡,到底精神尚可,那双眼睛里也透出了些亮色。当下颔首,道:“这回若是能大好,才是好了。回头你媳妇娶进来了,也该知道分寸。人家救了你的命,这是一生一世还不尽的恩情。不求你们恩爱不移,相敬如宾也使得。”
“父亲说的是,我必高头大马三媒六聘迎她过门,但凡待她有一丝不尊重,就叫我五雷轰顶,立时死了。”
他这番话已形同赌咒,叫孙大太太听了委实心惊肉跳,当下呵止:“快住嘴!你平日也是知道分寸的,这些话怎么敢胡言乱语?若是有那一日,还请老天收了我去,留着你罢。”
孙绍先嗔道:“母亲还说我,你委实也不该说这些话。”
“好,你我都不说了,只当是玩笑话,大风吹过就散了。”
此时笙箫来问,可要摆饭。孙大太太命摆饭,一时菜已备齐,三人便起身坐到桌上。
三人用了一回饭,丫头们便将碗碟撤去,奉水与他们漱口,过了,才端上茶水,退至一边。
孙大老爷擎着茶想了一回,便问孙绍先道:“明年四月底就是你的生辰了,今次是你及冠之年,很应该大操大办一回。你也该预备起来了,到了那时候,想必你身子也大好了。”
孙绍先笑道:“何必大操大办,请两个亲近些的亲戚朋友过来坐一坐就是了。家里现下怎么,父亲也不该瞒着我。不过有个空壳子,这样多丫头婆子伺候,已是一笔大开销了,何必再强撑这份花团锦簇。”
孙大太太只得此一子,平日里便千般疼惜他体弱,如今听他直言道来,更不免心头泛酸。“我的儿,你不必忧心这个,有你爹妈呢。”
孙绍先放了茶盏,道:“母亲昔日嫁妆极厚,在扬州获罪那几年,业已变卖的变卖,转赠的转赠,现下已十不存三。父亲原先那样,现如今都改了,两袖清风,何来余钱?官场人情都要费银子,我虽是男子,读了些书,却不愿做不通五谷的人。母亲听我一句,万勿铺张浪费。另又说了,也不是个个及冠都要声势浩大。子景家里算得丰厚了,他是五月的生日,竟也不准备过呢。”
孙大太太仍不肯听他的,只道:“玦儿那是因着身在外,不好过罢了。若是回来了,补过也是有的。”
“母亲……”他叹息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不过是不肯叫我被人比下去。只是腹内锦绣从来无需金玉相裹,自有熠熠之时。老祖宗现如今年岁大了,身子骨虽说还健朗,却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总不能连请医吃药的时候,都不得已俭省。银子用在刀刃上,这才是正理。”
现下以孝治天下,万民以孝为基底。孙绍先搬出孙老太太来,这才令孙大太太止住了。也叹息着道:“是这个理……”
如今孙家实在煎熬,虽是官复原职了,到底清官难做。人情、表礼、年礼……种种都是要花银子的地方。他们家原是有底子的,只是后来获罪,尽数掏空了。孙二老爷当年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求到了荣国府头上去,这才得了些银子,堪堪熬过去。里子什么模样,众人都是知道的。只是那外壳,怎么也得光鲜亮丽着。如此周转,银钱许多时候不够。孙绍先这病倒不必吃药,若真要吃药,只怕孙大太太要厚着脸面回娘家去打秋风,这才好了。
这是一桩难事,提及就叫人头疼,二人只说至这里,便不再提。
那孙大老爷又似想起些事,问孙大太太:“我记着宛纯是今岁八月的生日,过了生日是整十三了。”
宛纯正是孙大老爷并上孙大太太养的嫡长女,嫡次女袭了她姐姐的纯字,乳名容纯。
孙大太太不防他提起这个,笑道:“宛丫头的生辰远着呢,提那个做什么。”
孙大老爷吃了一口茶,慢慢品了片刻,才咽下去,道:“十三了,也是时候该相看起来。真到了年纪,只怕与她年岁相仿的英杰俊秀都已定下,这却不好。”
“我一早瞧好了。”孙大太太满脸是笑,道:“我当是为着什么。”
“你瞧好了?瞧中的那户人家?”孙大老爷颇为惊愕,便是孙绍先也不由看向他母亲。
孙大太太道:“玦儿过了生日就是十五了,是该说亲事的好时候。前些时候我往林府去,问过一两句,林夫人说玦儿尚且不曾定亲。原先我们在扬州,山高路远的,又是戴罪之身,这也罢了。现如今回了京城,老爷官复原职,两家亲近,宛纯并上玦儿也是打小一处玩的,算得青梅竹马,这岂不是一桩好亲事?”
岂料这话才出,孙大老爷面色骤变,放下茶盏,斩钉截铁道:“林玦不成!”
孙家大房昔日在扬州时,多受林家出手相助。孙大太太与贾敏也算得密友,知道她一贯的为人。林玦又很出众,百个里挑不出一个来。孙大太太委实不知道,孙大老爷这句斩钉截铁的不成是为着什么。
孙绍先亦不知何故,当下道:“儿与子景一贯交好,子景素来温润,同宛纯妹妹是打小一并玩着的,也能说一句青梅竹马。子景文采之惊才绝艳,来日决然是个前程无量的人物……”
话未说尽,孙大老爷便抬手阻了,道:“你们的思量我都明白,我何尝不知道林玦是个好的。只是再好,也不是咱们配得起的人!”他扫了一旁立着伺候的丫头婆子一眼,道:“都下去罢。”
一时众人鱼贯而出,才听他道:“东太后所出的齐献长公主,过了生辰就十三了……”
太上皇拢共得了七位公主,除了嫁到外邦去的、夭折的,如今尚在宫中的,唯有三个公主。最年长的是三公主,封号齐孝长公主,今岁十六。因是中宫嫡出,虽年岁略长,亦不曾往外邦去和亲,如今住在宫中。皇上已谕旨赐婚,驸马正是上届探花郎。另有一位六公主,封号阳和公主,生|母乃是昔日惠妃,今惠太妃。今岁十四,也已由太上皇赐婚于冯武将军长子冯紫英,只待公主及笄之后,再行下降。
而孙大老爷口中这位齐献长公主,乃是太上皇的七公主,是顶小的一个。因她生得娇美明艳,性子活泼,太上皇格外疼爱。
昔日****与东太后言:“若齐献为子,必令她承我大统。”
足见齐献长公主受宠之甚。
只是因着太上皇对她格外纵容,她身份又很贵重的缘故,她性子却很骄纵,连原先宠冠六宫的左太贵人,见了她也要避其锋芒。
齐献长公主擅骑术,平日里在宫里行走,也是马鞭不离身。若有人冲撞了,动辄就要拿出鞭子来抽。偏太上皇待她实在纵容,便是今上对她略有不满,也不敢训斥于她。
孙大老爷偏在这时候提及齐献长公主,这里头的意思,实在昭然若揭。
孙大太太惊讶道:“莫非太上皇有意降齐献长公主至林家?”
孙大老爷十指相互摩挲着,道:“正是前两日的事,太上皇召我过去,说了事情,又说知道我和林大人一贯交好,昔日在扬州时,绍先同林玦也常有来往。便问我,这林玦盛名之下,真有才至此否?可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老爷是怎么说的?”
他瞥了孙大太太一眼,“不敢欺瞒太上皇,自然实话实说。”
那林玦是个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隐瞒过去的?另又说了,满京里的人,谁又不知道林家嫡长子之文采风流,人品出众。昔日|他与合睿王并上北静王两位王爷同游重元山,与二人联诗,纵然年少,亦未落下风,才气灼灼,满京里一早传遍了,岂能掩盖?
太上皇洞察万事,自然听过这个。问那么一句,不过是要透出两三分意思来罢了。
现如今的驸马,在朝堂上不过领一份闲职,并不做实事。这乃是为着防他独大的缘故。
想到此处,孙大老爷与孙绍先不约而同,为林玦一叹。
孙绍先道:“子景昔年写过一篇治水赋,实在文采出众,用词精练。虽略显稚|嫩,到底能显出实干之才来。如今却是……”
便是林玦今次考中了状元,也再没用了。不过是领着银子度日,享一份虚的光辉,再不能凭着自身做出些什么来。
孙大老爷叹了一回,便与孙大太太道:“趁早消了这年头,再为宛纯择一门好亲事。”
孙大太太苦笑道:“咱们离家多年了,京里原先认识的,如今多半瞧我们不起。便是又要攀附我们的,嫁过去,又恐品格相貌不好,委屈了宛纯。只怕要细细拣择起来了,倒难得很。”
只可惜了,林家第二个儿子才养出来。若不然,便是小上一两岁,也还使得。
孙绍先回了载盈院,坐在书桌前想了一时,便命翠箔研墨。自摊开一张澄心堂纸,取笔蘸墨,只手顿在空中,竟久久不敢落下。
光摇恐他费眼睛,捧着一盏罩灯过来,摆在桌上,口中道:“好好地,又弄这个做什么。身子才好,大|爷也不怕熬坏了。”
他道:“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知道就是了。”
这话说罢了,才落下笔来。只堪堪几行字,并不曾多写。末了落款,待墨迹干了,便折起装入信封中,在信封上写“林玦亲启”四字,便摆在桌上,以镇纸压了一角,吩咐光摇:“明儿一早就送出去。”
光摇领了命,孙绍先这才长长叹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又凝思了一刻,才道:“抬水进来罢。”
水抬进来,他打发光摇他们出去,自洗了澡,又穿了中衣,这才明他们进来。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闭上眼睛。
自孙贾两府定下婚事,孙绍先的身子就一日好过一日,乃至五|六月时已复如初。
孙老太太的生辰是五月十三,眼见要到了。孙家自打扬州回京,这是头一桩喜事。依着老太太并大太太的意思,是想大办一回,好叫京里人都知道知道,他们孙家到底是起来了。
孙绍先身子好了,大太太见了也高兴。与他说了一回孙老太太生辰的事,又道:“我预备往荣国府去送帖子,请他们府上几位姑娘都过来赴宴,也叫你隔着人瞧瞧二姑娘的模样。”
这原都在孙绍先意料之中,赶着五月十三前将诸事定下,才好在宴上见着迎春。只是虽一早想好了,眼下大太太提及迎春要过来,心中仍不可自已得溢出欢喜来。屈指细算,自她上辈子去后,他便再没与她相见。闭目细思量,芙蓉俏面一张,却仍清晰在眼前。
他唇角上|翘,那欢喜竟再忍不住,含笑道:“都依母亲的意思。”
大太太瞧了他一眼,暗叹果然姻缘天定。迎春虽是荣国府的姑娘,却是庶出。原先许是他们孙家高攀,如今孙家却起来了,细想想虽生得美,性子却过于文懦了些。做母亲的自然想叫儿子迎个天下无双的姑娘回来,照着她的意思,迎春竟配不得目下的绍先了。只是配得配不得也由不得她定夺,性命留下了,往后想要什么没有?何况瞧着绍先目下的意思,只怕是极喜欢迎春,日后势必要待她千好万好的了。
大太太瞧着他,目色渐软下来。因道:“我再忙些时候,再过两年你娶了妻,这些事都该交给她去办,我也好享享清福,过两天清净日子。”顿了顿又道:“这回你病了,我见你房里几个丫头太迟缓了些,碧影和素练近日服侍你,就不必他们回来了,仍在载盈院里服侍你。”
“儿子院子里的人够用,怎可用母亲院子里的人。”叫碧影并素练过来,一样是服侍他,一样却是真赏给他。孙绍先何等剔透心肠,怎能不知?
“原就是预备着调理好了拨他们过去服侍你的,再没可不可这说法。”大太太道:“你如今渐大了……老太太见了也高兴。”
孙绍先面色渐红,他活了两辈子,上辈子大太太去得早,二太太那样的人,再不会顾着这些事,故他至死孑然一身。这辈子又年纪小,乃至今日,叫母亲给房里人,却是头一遭。偏他又是个痴心的人,认定了一个便终生只是一个了。当下拒道:“儿子不需这些,情应有钟,只消一个就足了。”又道:“我这样的人,天长地久不能给,跟着我有什么大造化。他们都是清白灵秀的姑娘,与其如此,还是放他们出去,各自过各自的好日子去罢,也不枉费他们服侍我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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