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影起身去扶,只见孙绍先面容惨白,眼里的神采也失了。她扶着他,只觉他浑身颤抖。素日最温文从容的人,今日竟将那些涵养一并丢了。唇角尚有血痕,一张清俊脸庞上也有斑斑血点,想是方才溅着的。
胸口又有血气涌上来,孙绍先强忍着咽了,靠回迎枕上,咬着牙,断断续续道:“不许惊动……旁人……如今我……不该伤心……”
如今他不该伤心。碧影、素练他们哭得,他不能落泪。
迎春终究是弟妹,便是孙绍祖再如何磋磨她,她也是弟妹。她活着时,他们合乎情止乎礼,从未越线。如今去了,何必再叫她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话茬。也不该因着这份心思,叫她再背些骂名……
“大|爷这又是何必……”碧影眼中含泪,面前人物景象都成了重影。一面哭一面拿手帕去擦他唇角的血渍:“咱们……咱们这里素日没人来……便是哭一回又如何……总好过……好过大|爷为难自个儿……”
孙绍先只闭着眼不说话,碧影揩去眼泪,哽咽着交代素练:“去把小柜子下面那个长拜匣里的参拿出来切一片……”
素练去了,不多时便捧着参片回来。抽噎道:“只剩了一小指那么粗的,也只一截了,切了三片……”
碧影接过她手里的手帕,上头托着三片参片。“大|爷含一片,这是极滋补的……”送到孙绍先唇边,见他不张嘴,又是一阵哭。
孙绍先无奈睁眼,伸手拿过参片,放入口中含了,道:“别哭……我如今且不能死呢……”紧跟着去了,岂不叫人再多说嘴一句?
碧影如何不知他有跟着去的心,呜咽道:“大|爷不该说这话……大|爷旁的不想……只想着……只想着……”想了许久,竟不知还有谁。便仍提及孙知纯来:“大|爷好歹想着四姑娘……”
他长长叹息一声,拭去血渍后面容清雅,总在此刻,亦显绝世之姿。只是终究,都错付了。“我如今这样了,还能想着谁。不过是苟延残喘……不知多少人盼着我去……”
“大|爷……”碧影知劝他不住,再止不住泪,与服侍他的丫头婆子一并哭了一场。
入夜时分厨房谭婆子的侄女谭小香跟着两个婆子来送饭,几人皆眼红红的,想是都哭过了。两个婆子放下饭就出去了,碧影掀开盖子一看,里头仍鱼肉皆有,心头不免生凉。只将里头一碗香菇青菜并上一碗凉拌笋丝捡出来,另有拿了一碗饭,放在木案上,叫素练拿进去服侍孙绍先吃。
素练吸了吸鼻子,哑声道:“大|爷想必不肯吃。”
碧影强笑:“大|爷要吃的,你拿进去罢。”他既说了如今不能死,就必要活着。
谭小香与他们院里的南楼极好,故并不曾退出去,仍在此站着。碧影招呼她坐,问她:“祖大|奶奶去了,你们厨房怎么还送荤的?”
“我姑妈原预备做素食的,谁知祖大|爷竟然不许,叫一切如旧。”谭小香在一旁小炕上坐了,拿着手帕擦眼泪。“大|奶奶多好的人,那日我进去送饭,打碎了奶奶陪嫁的琉璃瓶子。绣橘姐姐要罚我,还是奶奶劝了一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没罚我。偏到了这里……”她顿了顿,擦去眼泪,这才又道:“曹妈进去收拾,出来说大|奶奶身上没一块好皮肉了,青青紫紫的,身上的衣裳也单。这样冷,只穿了夹的,屋里炭火盆也不笼一个。”
碧影心头悲痛,却还强笑:“想必是不肯伤了大|奶奶的尸首,这才不曾笼火盆。”
谭小香摇着头,“姐姐,我算是瞧明白了。再没比那位爷狠心肠的……五姑娘与那位爷一母同胞,见了那些饭食,一概扔出来,说是今儿不吃了……姑娘尚有这份心,睡一床的夫妻,竟这样狠心,临走时一份体面都不肯给……”
她说得悲切,絮絮念了许多。
里屋素练打帘子出来,饭菜果然动了,饭也下去半碗。谭小香见状便起身,“给我罢,正好我带回厨房去。”
素练看她去了,才与碧影道:“大|爷都听着了……”
碧影一僵,旋即道:“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听闻荣国府老太君病了,贾府无人前来吊唁。孙府乐得自在,不过随意在祖坟外修了个坟包,便将贾迎春草草发送了。听着这消息,碧影只当孙绍先又要悲苦。
他却道:“这才好……不入祖坟就不是孙家人,这极好……”说着竟仰头大笑,不过须臾,口中便喷涌|出淤血。
碧影待要去捂,哪里捂得住。他口鼻出|血,不多时手中手帕竟湿透了。
孙绍先踉跄着回了床,手指颤抖,触碰那帐子上绣的迎春花。双|唇略动,却不闻其声。原是他口中在默念:“迎……春……”
他唤过她弟妹,也唤过她祖大|奶奶……唤她闺名,这是第一遭……想必也是最后一遭了。只是可叹,至此不能出声。
也好,此后一身轻松,都是自在的人。礼法再不能拘束他们……
孙绍先死在贾迎春末七后,只因担心孙家无人为她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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