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啪地一声,自己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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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仲不喜欢太过花哨的打扮,也不喜欢穿金戴银,这些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今日他只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袍,戴一顶竹色的发冠,瞧着素雅清高,儒雅非凡。但一路上走来,只要有下人瞧见他,都立马弯着腰低着头,手上无论是什么动作都得停下来。
吴敬仲一路走,走过那道无人的长廊,走出那座一池荷花正含苞待放的小园子,又转过了被舒州雅士们冠以“江南第一”的那座华美照壁,然后看见了遍地横七竖八的家丁尸体,和被人团团围住的、一个提着菜刀的厨子。
这厨子满脸横肉,满身的市井气和后厨的油腻,卖相差极了。
吴敬仲决定把他当成柴火烧掉。
那厨子也看向吴敬仲,眼神中满是恨意。
“彭余亥让你来的?”
吴敬仲笑着问了一句,笑容温和,像是在和一个寻常朋友聊天。
那厨子不回答,只提了提刀,转了转手腕。
吴敬仲笑着拍了拍手,左侧那堵墙忽的被人撞塌,尘土飞扬中,推出两架床弩来,床弩的箭头闪烁着锋锐的光,但本该刻有兵马司三字的箭身,却写了一个吴字。有无数家丁又持着长枪大刀冲了出来,站在那些尸体上,把他团团围住。
私藏床弩,这是什么,这是大逆不道。
但吴敬仲不在乎,他笑着道:“你死以后,你家里人也会死,你朋友多半也会死,你不孤单,就是可能会有点疼。所以,还请阁下报个名号,也算给我个方便。”
那厨子默然,只咽了一口血,沙哑着嗓子道:“五年前,渔江村。”
这大概算是拜帖?吴敬仲仔细想了想,略带一丝歉意地朝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在下公事繁忙,还请阁下明说。”
说罢,他真的微微拱手,好似真的抱歉。
其实他怎么会忘,渔江村大小三十一户共六十七人,不幸被潮水淹死,这份折子可是他一字一句斟酌着写上去的。
那厨子眼中燃起一股怒火,但床弩上弦的声音迫使他冷静下来。
“哦,记起来了,”吴敬仲仿佛恍然大悟一般,敲了敲自己的眉心,苦笑着道:“原来是那个村子啊。失策失策,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我年纪大了,记事不清楚,想必阁下也能谅解。”
“不过也没关系,”吴敬仲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变成一种漠然,“让你在世上多恨了我五年,想来很是煎熬,这件事是我不对,我这就弥补。”
床弩的弦越发地紧。
那厨子弓着背,像一只猫。
“射!”
“杀!”
两道命令同时下达,而厨子也如离弦之箭那般冲了出去,却不朝着自己的仇人,而是冲向了床弩。
一柄菜刀切断了床弩的弓弦,巨大的弹力将上弦家丁的四指直接切断。另一架床弩则在躲过一劫的同时,朝着来敌射出了那只足以穿金裂石的弩箭。
那厨子露出一丝狰狞笑容,闷哼一声,身子一顿,弩箭将他整只左臂扯了下来。
他遥遥晃晃,勉力支撑着自己不倒,左肩血如泉涌。
朝廷兵马司最大的依仗,一是火药,二是军阵,三是床弩。太守府私藏的这两架,虽然不能和北方边关那些需要十余人一齐拉弦的床弩比,但仍旧不是常人能反应过来的,事实上,若不是厨子先下手毁了一架弩,又强行压低身子躲过直刺的心口弩箭,现在躺在地上的,或许就是一具残破尸体。
但之后呢,他又拿什么面对围杀?
吴敬仲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你能练一身好武功,说明不是蠢到无可救药。而你能进到这儿,说明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吴敬仲瞥一眼那只血肉模糊的断臂,神色厌恶,“既然你不蠢也不傻,杀我的时机多得是,这种飞蛾扑火的事情,我实在见得少。还请阁下说清楚些,若是说清楚了,我或许还能让你离开。”
“离开?”那厨子的脸色煞白,斑驳血迹却是殷红,活像带了一幅狰狞面具。
“吴某从不食言。”吴敬仲平静道:“只要你自废丹田,作证指认聚宝楼,我自可放你离去,赐你金银,永不追杀,若你信不过我,江湖上改换身份的法子多的是,你大可以多试试。”
“此话当真?”厨子神色微变。
“自然是真。”吴敬仲轻蔑地笑了笑,“缉律司对于作证之人会加以保护,这一点你应该清楚。你信不过我,难道信不过杜无临?若你尚有戒心,我这就把缉律司的人喊来,送你入狱。”
“若真如此,那可再好不过,”厨子呵呵地笑了几声,殷红鲜红从他喉头涌出,“可惜,可惜,可惜。”
他连道三声可惜之后,俯下身子,费好大力气从一个死去的家丁手里拿起了一柄朴刀,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但他内伤都快要了他的命,更勿论断掉的左臂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稀释他的生命。他嘴里满是鲜血,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死寂。这种时候,他讲话不仅含糊,而且声音低。没人听得清楚。
吴敬仲也听不清楚。
但拿刀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句话,一句不可能代表妥协的话。
吴敬仲却不想让他这么快死,过往二十年政坛足以说明这位太守大人不是蠢货,在聚宝楼与郑开明接触的这个紧要关头,忽然有人杀上门来,难道是瞅准了树倒猢狲散?
吴敬仲皱着眉头,看向那个根本不需要别人动手,自己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的厨子。
调虎离山?可有什么意义?守城的又不是他吴敬仲,而是缉律司和兵马司、折冲府,他们能从太守府得到什么?
“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慌张的声音打破了吴敬仲的沉思,这声音吴敬仲很耳熟。
这是徐贵的声音。
徐贵是三小姐那边的管家。
“老爷,老爷,老爷,大事不好哎呦卧槽!”
那声音的主人一路跑过来,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没曾想一进到此处,推开那些满脸紧张的家丁,就看到一个恶鬼一样的独臂人拄着刀站在那儿,周边横七竖八都是尸体。
那恶鬼脸上全是水,可惜有些胖,充其量是个饱死鬼。
那家丁咽了一口唾沫,颤抖着小腿,几乎是半爬半跑地到了吴敬仲身前,噗通一声跪下,带着一丝哭腔道:“老爷,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小姐出事了?”吴敬仲的神色骤然变得紧张,几乎是攥着徐贵的领口,咆哮着问他:“小姐呢?小姐怎么样?”
但他没有听到回答,反而看到徐贵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吴敬仲头皮有些发麻。
他不是徐贵,徐贵从小在乡下长大,没道理牙口这么齐整。
他是谁?
吴敬仲来不及多想,只感觉小腹处一阵冰凉,但他并不觉得自己要死在这种无聊的小手段上,所以他只是恼怒和担忧,没有害怕。
“徐贵”对于没有从吴敬仲眼睛里看到害怕这件事情很是害怕,因为他看到吴敬仲身后忽的出现了一张面具,而面具主人的一只手正按在自己的头上。
那面具简陋无比,纯粹只是白色的纸板戳了两个窟窿,然后随手涂上些颜色。
徐贵闷哼一声,两只眼睛流出血来,再没有了害怕的机会。
秋奴的五指已经没入徐贵的颅骨,他像提一盏灯一样提着这个假的徐贵,然后丢到了厨子面前。
厨子看着还没死绝的、翻着白眼痛不欲生的徐贵,惨笑一声,提刀刺向他的咽喉。
鲜血飙出,将厨子的脸涂满了殷红。
江湖寥落,渔江村的人又少了一个。
然后厨子想也不想,挥刀朝向自己,却在触及到咽喉的时候,整条右臂被秋奴用食指一寸一寸折断,再没了力气,于剧痛之中昏迷过去。
而吴敬仲俯身捡起那柄掉在地上的银刀,握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那柄银刀不过数寸长,精美而锋锐,刀柄处雕着一只喜鹊,瞧着秀气可爱。
这是一柄裙刀,又称作压衣刀。
在吴敬仲女儿六岁那年,他亲手融了自己的五十两俸禄铸了这柄刀,那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干净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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