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意性子沉稳内敛,行事从来不动声色,可今日这一声巨响,算是让他真正认识到了在缉律司办事的风险,江湖上天天说缉律司助纣为虐、残害无辜,可今日自家宅子说炸就炸,又算是哪门子祸害?

郑意下意识就拔腿往缉律司的方向跑,连声招呼也没和上司打,只是跑了几步,却又估摸一下杜盛燕和离林才走没多会,怎么可能回得去,于是脚步又放缓几分,转过身来有些不知所措。

城里的百姓心情就更复杂。他们哪里见识过这等大场面,上一次这么多剂量的火药一起爆炸,已经是四十年前开山的时候了,就算有活到现在的老人,只怕也不会因为有经验而显得冷静,反倒可能会因为山崩的景象重现而吓个半死。

开玩笑,一座山倒在眼前,怎么可能不是神迹?

所以当爆炸声响起时,城门处甚至有人昏阙过去,就那么直愣愣到在地上。还有人大声喊着地裂了、地裂了之类的话,然后抱着头一股脑往城外挤;也有吓傻了的,呆呆地站在原地,鞋子上多了不少清晰脚印。

城门口的骚乱让郑意更有些迷惘,他下意识看向郑殊胜,却发现这位灰袍满脸不在乎,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像是看一出好戏似的看着城门处。

“郑捕快……”

“没事,”郑殊胜打断他的话,随口道:“小场面,杀个把人就好了。”

城头擂鼓三声,旋即两排森然铁甲从城门口涌入,围住了城门下这方寸地,不许人逃离。

“你站在这儿不要乱走。”郑殊胜朝郑意嘱咐一句,便施施然走向城下。这群府兵是精锐甲士,都认得那一身灰衣,自动给郑殊胜让开一个口子。郑殊胜脚步没有半点犹豫,直直走向一个农夫打扮的。

人潮虽被铁甲围住,却依旧惊慌不已,就像被赶进羊圈的山羊,互相张望着,那农夫也是这样,他与别人并没什么差别。

但郑殊胜拔出剑时,他却显然更加慌乱,不过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当他越过无数耸动的肩膀紧紧盯着那个神色冷漠的灰衣时,浑然不觉,他后腰处已经多了一柄匕首。

匕首一戳一收,发出一道细微的呲啦声。

那农夫脸上露出一抹惊骇,转身看去,人群慌乱依旧。

当他转过身来时,想要大喊自首时,郑殊胜腰间的软剑已经在他喉头打了个转。

死不瞑目。

郑殊胜拔剑、杀人、收剑,只不过一瞬,那柄如水般柔软的剑又缠在了腰间。

城头出传来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

“所有人抱头,蹲下,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这个时候,才有人注意到,已经死了一个人。

人群先是一惊,然后沉默,然后遵从。

城楼上,楚萍的声音毫无情感,单调而冷漠:“从现在开始,关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城楼下自然无人反对。

郑殊胜站在一群蹲着的人当中,有些鹤立鸡群,他慢慢走向下一个人。

那是个中年妇人,粗布衣裳,身材有些臃肿,蹲在那儿像一只发抖的窝瓜,当郑殊胜毫不犹豫地越过她时,她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

但下一秒,她,或说他,只感觉到后背冰凉,心口剧痛,动弹不得。

郑殊胜把长剑刺进去时,不忘讥讽一句:“全是破绽。”

郑殊胜收回剑,微微一抖,剑身霎时雪亮如新,他抬起头,对着城楼上高声道:“贼人尽数伏诛。”一边喊,一边快步走向来处,只是那柄软剑始终提在手里。他掂着脚越过那摊血和那具尸体,捂着鼻子,然后不小心一个踉跄,软剑又缠到了一个老人的脖子上。

不远处的郑意没由来觉得那柄剑是活的,像一只蛇,这么一想,自己的脖子也有些发凉。

那老人枯瘦的脸上浮现一丝疑问,神色从惊慌变为一丝自嘲,然后化作释然,喉头微动,刚说出一个“可”字,郑殊胜就很不客气地回手一拉。

一道血痕出现在他喉头。

“哪那么多遗言,该死就去死。”

郑殊胜收剑,起身伸了个懒腰,四指平展,小拇指微曲。

郑意认得,那是事了的信号。

年轻缁衣没由来有些兴奋,又有些恍然,又有些迷惘。兴奋是因为自己亲眼见到了缉律司出手的一贯风格:准确、干脆、平静。恍然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方才那个妇人伪装的破绽。迷惘则更多——他根本不了解这儿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要杀人?杀的又是什么人?

郑殊胜慢慢走过被惶恐包裹着的人群,灰衣上丝毫血迹未曾沾染。

干净的灰。

但这种安静并未持续多久,城楼上的楚萍就又看到了一只云雀。

从来素净雪白的雀儿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杂色,楚萍的眼皮跳的厉害。

——

当兵马司的方向传来爆炸声时,吴敬仲正在书房中审阅一份万山县的公文,这份公文他已经看了一个时辰,却还是没放下,就好像他能通过那些方正楷书看到些什么稀奇事务似的。

书房里的摆设已经很久不曾变过,三年前书房左边的墙上多了一柄名剑,如今也蒙了尘,书架上的珍稀孤本、拓本倒是时常被翻开来看,但这种旧书古书其实很是少翻为好,除却每月晒一晒,其他时候都不该碰。

笼罩在书房里的,除了一股子淡淡的腐朽味道以外,就是樟木的清香,若是站在书桌前,还能闻到上好的墨香,有松柏的气味。

吴敬仲很喜欢这个地方,也很看重这个地方,这儿收藏着是他二十年来的所有心血,他第一笔贪来的银子,被吴敬仲融了砌在门槛里;他第一个动手杀的人,就被埋在书房外的荒地下;他第一次卖官得来的珠宝,被他垫在了铜灯的空心灯柱里。

这座太守府最早只是一座小院子,这座书房最早只是一间藏书的小屋子。

“匪寇拥山,劫掠商贾,祸害渐深。”吴敬仲低声将这句话读了好几次,才慢慢放下公文,闭着眼倚靠在椅子上。

但下一秒,这座见识过许多阴诡风雨的书房,没由来开始摇晃,墙上挂着的那柄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露出几寸锋锐剑身,吴敬仲猛地一惊,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眼神中满是戒备和惊诧。

一个阴沉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是兵马司火药库。”

吴敬仲不去看这个身份神秘的秋奴,只皱着眉头,走到墙边拾起那柄长剑,缓缓拔出。

长剑虽久不杀人,却依旧锋锐无比,剑身篆刻着的流云纹路若隐若现,寒光四溢。

吴敬仲收剑入鞘,却又听得那秋奴道:“杜无临的信。”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

吴敬仲冷哼一声,握着剑推开门,一个家丁打扮的站在门前,半跪在地,双手递上一份信笺,吴敬仲却不去接,而是用长剑抵在着那家丁的喉咙上,冷声问道:“兵马司是怎么回事?”

“指挥使正在调查,”那家丁神色不改,但讲话的声音却难免有些沙哑,“指挥使大人吩咐,请吴大人读过信后,切记回信。”

吴敬仲冷着脸拆了信,匆匆读罢后,神色更加阴沉,清瘦面容上露出一丝狰狞。

“胆大妄为,其罪当诛!”吴敬仲冷冷讲了一句,倒转剑身,将剑柄朝向那家丁打扮的捕快,“他要回信,你把这个带回去,他自然明白。”

那家丁一句话不多问,只接过剑沉声应和,正要离去,一直隐匿于暗中的秋奴却出声道:“有人闯府,从侧门走。”

吴敬仲久违地觉得自己修心的功夫还不到家,否则不至于如此恼怒。

那家丁是典型的缉律司作风,答一声是后,转身快步朝着侧门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中后,一个带着面具、穿着一身长袍的黑衣人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其实用飘更合适,因为长袍笼罩着他,包裹住他的四肢,

“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们都藏在哪儿。”吴敬仲瞥了他一眼,很不留情面地讥讽道:“打洞的功夫倒是深。”

那张简陋到有些可笑的面具下,传出一个阴沉嗓音:“有人闯府。”

“谁?”

秋奴不说话了。

吴敬仲想着这些天的这些麻烦事,一时间竟有些想笑。

缉律司烧了一座大牢、叛了一个捕头,折冲府死了一个都尉、折了几十名精锐,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太守府,如今还有人敢闯进来了。

多有趣。

吴敬仲笑了笑,脸上的那些阴沉、愤怒、恼火、不屑都被化作了一幅平和的笑容。

他细细听着不远处的喊叫声,大步走向那里。秋奴并不跟在他身后,而是慢慢后退到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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