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州有大小三十余座县,户籍数十万,舒州府,在南方算是首屈一指的金贵衙门,大凡是来江南做官的,首要之选自然是那“秦淮河中俱脂粉”的金陵城,次要嘛,便当属舒州、杭州这些地方了。事实上,若是不求太大升迁功绩,金陵城也是可以不去细想的,那儿是龙蛇混杂之地,做官做人都不简单。
也正因着这个,司掌一州政务的吴敬仲,虽说不是京官,可真的京官到了舒州,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安稳地缩着头、夹着尾巴做人。当然了,这句马屁只能心里想想,不能当着吴敬仲的面拍出去,因为舒州上下无数大小官员、乃至吴府家丁都知道,和吴敬仲说什么都行,就是别把长安城这三个字聊出来。
只不过,长安城中御府的人,显然是不惧吴太守威风的。
秦宣时垂着手坐在一侧,一身崭新白衣虽十分合身,但显然与昨日那件已然大不相同,想来以他的性子,只怕已经烧了。
吴敬仲身着太守官服,站在书桌后,神色不善,仿佛又要杖杀几个下人出出气。
两人在吴敬仲的书房中已经如此沉默了许久,在吴敬仲身前书桌上,除却这位画坛名宿常用的犀角管细毫及那枚阴刻有“浮云归翠意”五字的印章外,便只有一张信纸。
信纸空白,留待人来书。
太守府的建制隐约很不合规矩,较之皇亲宗室的宅邸也不遑多让,书房前后,有回廊弯曲,草木点缀,但百步之内,空无一人,唯有暗处隐约风声。
四下无人,倒是个狼狈为奸的好去处。
秦宣时很有耐心地捋了捋袖袍,笑着道:“吴太守,想好怎么写了么?要不,咱家替你理一理?”
吴敬仲面色一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我先谢过秦宣时。”
“都是分内的事,分内的事,”秦宣时翘着二郎腿,白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不紧不慢道:“吴大人想从哪儿听起?是从舒州城被烧了大牢开始,还是从你拿太守金印当虎符用开始,抑或者,从你和杜无临的那些腌臜事开始?”
吴敬仲抬眼瞥了瞥整好以瑕的秦宣时,又低头看了一眼一片空白的信笺,食指移到细毫笔管末端,不去回答,而是慢慢坐下,神色复归平静:“中御府除了奉皇命监察祥瑞,原来还司掌着一方巡察的职责?”
秦宣时低头看着自己一双纤细白净的手,神色玩味:“巡察一道是代圣人行事的显赫职位,我们中御府的人哪里够资格,吴大人也犯不着把‘犯上逾越’这顶帽子扣过来,我就算犯再大的过错,也是回京听候中御府的发落。不过在我被铜锏锤杀之前,这一封密信,说到底还是要先交出去的。”
“吴大人,我也知道你不好做,可我也为难。你说这圣人交代下来的事情,中御府不能不办呐。我眼见了舒州城大大小小这么多祸事,总不好蒙着眼睛充瞎子,否则,”秦宣时朝上一拱手,冷声道:“否则,怎么对得起圣人的爱护?”
吴敬仲心思急转,一时间眉头紧锁。
今日是五月廿五,中御府外出诸人回京述职的日子,秦宣时本该一早就走,但吴敬仲没料到他做事这么干脆,这一封本当是秦宣时手书,再经由中御府呈交圣上面前的密信,他竟堂而皇之摆在吴敬仲面前,倒也没说别的,只撂下一句:“吴大人,我可愁地紧。”
吴敬仲何尝不愁。
秦宣时愁,愁的是自己监察祥瑞一事没头没脑,这也就罢了,和吴敬仲、杜无临串一串词,也能糊弄过去,但中御府每次出京都必须将所见所闻记下,回报长安城御书房,这也就意味着,秦宣时得将舒州城里的大小事情都写下来,尤其那些事关重大的,更是马虎不得。可坏就坏在,秦宣时收进腰包里的银子太过烫手,那几处房产、地契连带着一应不该有的东西,都是秦宣时心头的刺。
若是揭发了吴敬仲,自己定然要被拉下水。吴敬仲或许还有别的出路,但自己身为中御府宣时官,关乎中御府门面,平日遮掩着也就罢了,若被抖落出来,那么被那位最重脸面的主事杖杀几乎是唯一的下场。
可若不说,这些事情也是纸里的火,保不住藏不了,到时候一查,还是完蛋。
吴敬仲愁的就更多,可他看一眼秦宣时,眼神逐渐平静。大抵是犯得事、做的孽多了,他倒是慢慢冷静下来。
“秦宣时,”吴敬仲思索片刻,忽的出声喊了一句。
秦宣时抬眼看向这位素有清誉的太守大人,轻轻的哦了一声。
“为今之计,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应当同进退才是。”
“怎么个同进退?”
吴敬仲站起身来,在他身后,是他手绘的舒州地形图。画工精致,可惜天柱峰上那个窟窿,还没来得及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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