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添了一句:“尚有大小奇门左派无数,异彩纷呈。”
穆修己笑了笑,“我就不该问你,你眼里的名门哪里算是江湖公认,至多是你认为的罢了。”
老人转过身来,朝阳把他的每一道皱纹都填满了,也照亮了那些不易察觉的、褐色的、象征衰老的斑点。
“咱俩也明算账。我问了你这个,也答你一个问题。你想问我到底为什么不愿下山?对不对。”
郑开明不答,只是缓缓单膝跪下,一手握拳,摆在心口——行的是缉律司捕快对上级指挥使的礼节。
“你是个好孩子,见着我这幅快要老死的样子,就什么苦也自己咽下去。当初我教了无数徒弟,你的悟性是最好的,但你不会是最有出息的,因为你心慈。”
“十年前的事情之后,我并非你想象中的,因为同情、失望这些无用的心绪下山,也不是江湖上所谓‘一怒之下’,我只是觉得可悲,其实当初十宗受邀入长安城共同商议的,不是什么朝廷和江湖永修和睦,而是三十年江湖的大局变迁。”
郑开明面露惊诧。
十年前,十宗联合朝廷,传书九州,昭告天下,言称要与朝廷永修和好,为江湖谋划出路。当时天下都为之侧目,一时间,重开武举之类的传言遍地皆是,人们纷纷议论,朝廷要做些什么来平稳局势。
须知当初十宗势大,几近一方诸侯,虽无自立为王的打算,但若是时机凑巧,只怕也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了。
穆修己不咸不淡地讥讽了一句“狼子野心”之后,又继续道:
“三十年大局变迁,其实就是定下各自的份额,偌大江湖一块炊饼,大家胡乱打起来谁都吃不饱,所以要好好商量。只不过谁都没料到,宫城里的诸位心思果决到这种地步,说杀就杀,毫不留情。现在想来,或许还有一层原因。”
穆修己看向郑开明,笑着问:“你知道是什么吗?”
郑开明不语。
穆修己微笑着,讲出了过去的事情:“十宗势大,朝廷又不愿商谈,就只能除掉。可山崩尚有滚石,十宗这种庞然大物一死,后果一定是要有人去打扫的,你猜猜,当时是谁有这个能力?当然是捕快遍天下,能同时交涉朝廷和江湖两方的缉律司。你再猜一猜,为什么朝廷要丢掉缉律司这颗极为重要的棋子?因为缉律司指挥使做了太多事情,也讲了太多话,缉律司已然不是天子的剑,而是穆修己的剑了。”
郑开明脸上没有太多波澜,只有一丝验证罢心中猜想之后的不愿面对。
“缉律司是我一手创立,在我出走十年后,尤有你郑开明这等国之栋梁挂念不下,可见当初李平烨不是多疑,而是看得清楚。”
穆修己最后道:“我不愿下山,只是不想再重复过去的事情了。李平烨当初没有杀我,是不能亦不愿,十年过去,看顾红林的样子,山下对我仍尚有期待。开明啊,你聪慧机灵,试想就算我下山去,又有什么用?我归隐十年,余威犹在,再出山去,李平烨和我之间最后一点情谊就全数化作仇视了,顾红林想让我做中间人调和,哈,只怕我说什么,李平烨偏不会做什么。”
郑开明恍然,亦惶然,他抬起头来,眼神中有千般言语,却只能说:“指挥使,可这世道,不能就这么乱下去啊!”
穆修己挑了挑眉,神色肃然:“开明,乱如何,正如何,大道非正,终有歧途。”
郑开明将另一只膝盖垂地,俯身跪下,不称穆修己为指挥使,而是沉声道:“请恩师指点。”说罢,重重一磕。
穆修己罕见地露出无奈神色,背过手去,低着头静静看着郑开明。
当初穆修己有无敌之称,但世人皆知,他从未收过徒,纵使他有长安城神卫军总教头的职位,也不曾将武艺传下,而是另创一门功夫教授。多年来无数江湖人自称他传人,却往往被证实是欺世盗名。
穆修己自己亦说,武道贵在止戈,非传世之道,不必传承。
只是世人不知道,郑开明之所以放着郑家的书画不学,而去打磨筋骨,修习武艺,就是因为他七岁那年,亲眼见到有人能飞天遁地,亲眼见到有人能以一当百,甚至亲身体会到什么才是逍遥。
当他入缉律司后,穆修己与他名为上下,实则常常指点他武艺,二人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也正因此,昨夜那赤衣少年称穆修己为家师时,郑开明才不惜逆行经脉,因为他知道穆修己的武学造诣。然而他心中是否有些不满?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穆修己低低地叹一口气,“我用什么指点你?”
郑开明抬起头来,眼神坚定:“不求万世太平,但求渡过此番劫难。”
穆修己转身看向舒州城中升起的炊烟,那些砖瓦小巷、街道行人、高楼低阁,此时都像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般。
他转过身去,平静道:“朝廷惹出来的事,只有朝廷能解决。你去长安城吧,六部议政会帮你的,朝堂上的诸君也会帮你的。”
“六部若真有如此魄力,十年来,社稷怎会江河日下。”
“天道昭彰,哪里会有长盛不衰的江山!”穆修己冷声道:“你既不求万世太平,为何不去查一查,长安城里为什么有祥瑞这种天大的笑话?钦天监究竟有多大本事,能撬六部乃至天下?”
郑开明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道:“是刻意为之?”
“要查,”穆修己神色冷漠,“要查个水落石出,你才能知道如何破局。”
郑开明仿佛魔怔一般,念念有词,站起身来许久,才轻声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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