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下了。”素萍露出甜甜的笑容,望着父亲。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屋子里充满了笑语。
夜里睡下,叶尔康想起傍晚遇到王天荣的表情,问俞英莲:“我们单位来的信函你知道了?”
俞英莲说:“是王支书告诉我的,说是从隆兴公社那儿听到的,让我不要声张。到现在溪水村没人晓得你的事。你不不知道,我夜里睡不着,一遍遍在想,这到底又咋了嘛。”
“我寄来的信你收到了?”
“收到了,我都没敢让咱萍儿念,是王支书给我念的。就这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她望着自己的男人问道:“你真没事了?”
“没事了,这不我好好回来了。”
俞英莲钻进他的怀里,嘴里还在念叨:“没事就好。”
叶尔康心里难受,拥紧了她:“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没有,都怪我胡思乱想。”
“什么都不会发生,我说了要陪伴你一辈子的。”
屋外的夜愈发地安静,没有月亮的星空,天幕格外璀璨。
几天后,叶尔康从家乡返回了河都。
这个清风摇曳的早晨,太阳升起来了,透过淡淡的清新雾气,温柔地喷洒在尘世万物上。鸟儿在枝头轻快地鸣叫、跳跃,湛蓝的天空划过阵阵鸽哨。
远行的小分队要出发了。
路明远特地过来送行。他对叶尔康说:“去吧,到你钟爱的原野上去,到地平线上去,你为之追寻的牧歌会在那里唱响。”
就像回归的候鸟,他一刻也不想耽搁,出发了。只因远方有芳草,有牧歌,有天籁之音。他渴望走进地平线,融入苍茫大地的云水间。
他们未带走都市的喧哗,也未带走闹市的繁华,悄然与这座刚刚醒来的城市告别。昨夜的忧伤化作飞絮,遗落在街头。碧空长,路茫茫,终会有归期,但不能让荒芜的等待成为最后的遗憾。料峭风寒,一辆篷布卡车载着小分队走在路上。那是属于自己的路,在广袤的世界里用脚步去丈量天涯的距离,那块沉睡在岩石上梦,苦苦地等待远行的人去唤醒。
初春的寒意在野地里依旧弥漫。承载地质普查分队的“嘎斯”车行驶在颠簸不平的山路上。小分队一共八个人,分队长是薛嘉华。按资历、学识也该叶尔康担当分队长才合适,但由于他头顶上的那顶“帽子”,这个资格也被剥夺了。叶尔康不在乎,只要能出野外有工作干,怎样都行。可薛嘉华感到诚惶诚恐,他无不为难地告诉叶尔康,“叶工,我何德何能担当这重任。”叶尔康说,“担任分队长只是多了有份责任而已,不要有任何顾虑,以你的聪明才智没有干不好的。正如你父亲曾说过的话:一切为了祖国!”
沿途没有多少人家,散落在山坡上的羊群云一样滚动。空旷里,牧羊人百无聊赖地吼唱着祖辈传下来的山野俚歌。早春的原野空荡荡的,毫无生机,几株孤零零的白杨树在冷风里拍打着枝条,阵阵作响。不甘寂寞的炊事员老冯漫起了西北独有的“花儿”,情哥哥、尕妹妹唱得情深意切。
风情万种的“花儿”无疑说是一朵光彩夺目的奇葩异卉,用比兴借喻把美丽的爱情与动听的传说、独特的习俗连结在一起,有感而发,把乡土地上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歌中表现的淋漓尽致。无论是田间收割的阿哥,地头拔草的尕妹妹,还是为谋生而奔走他乡从事长途贩运的人,以及黄河泛舟的筏子客、猎手、牧人等等,都是花儿的创造者、传唱者。纵然生活困苦,但其纯真的情感、热爱生活的天性、对爱情的渴望,并不因生活的压抑而泯灭。
从前没到过西北的薛嘉华和年轻队员们尽管一句也听不懂老冯唱得是什么,但他们还是对这“山歌子”高亢豪放、悠扬婉转的旋律充满新奇,那种自我陶醉的漫唱分明就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几多情趣,几分哀婉:
石崖头上的墩墩儿草,镰刀老了者没割。
尕妹是牡丹谁不爱,阿哥要采一个你来。
起风了,有尘土扬起,偌大的旷野地里只有一辆卡车孤单地行驶。
薛嘉华尽管心里有那么些忐忑,但只要闻到山野的气息,他就禁不住荡漾,仿佛生命里有种情怀跟这高原是难以割舍的。作为地质学子,以往实习时踏上出行之路,只要看到那山、那云、那水,他体内就涌动出一种膨胀的情愫。按师兄叶尔康曾说过的话,我们是为山野而生的。
天际苍寥,阳光耀眼。车窗外数十公里的残垣断壁延伸,似在讲述一个又一个神传。当薛嘉华得知那高耸的土墙就是明代的万里长城时,他惊叹不已:已然被日月风沙剥蚀得面目全非了,却照旧毅然挺立在苍茫天地间。烽火逍遁,金戈铁马远去,唯有这长城默然守护着边塞疆土。
黄昏时分,车子停歇了下来。帐篷在身后搭建了起来,炊烟轻缓漂浮。蓝天空漠,几丝疏落的白云在风中游荡。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辽阔、遥远、神秘,所有的人站在空旷里感受寂寞,那宁静中辉煌的落日震撼了队员们的心,在离开地平线之前,迸射出的万道霞光把浮在半空中的几朵白云霎时给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边,然后又被染成玫瑰色。与此同时,西面半边天空都被映红了……
乍暖还寒,沉浸在寂寞里的北草地依旧做着枯黄的梦。往远望去,高低起伏的荒原看不到边,低矮的丘陵在视线的尽头若隐若现。散落在空旷里的一道道砂梁犹如瀚海中的行舟,没有帆影,更不会有涛声。风打着响亮的唿哨声在荒漠上狂跑,沙土一股股旋起。远山像是罩上了薄纱,朦朦胧胧。有初来乍到队员们惊呼,这莫非到了天边不成?
没有一棵树,砾石滩上干枯的骆驼草被冷风卷裹着滚动,不知带向何方。红柳光裸着的枝条,摇来摆去,抗争着这春风的凛冽。
初次踏上这块土地,薛嘉华以为是人类无节制的砍伐、放牧、战争造就了这般模样。但叶尔康告诉他,非也,在这里还没有出现人类踪迹的时候,由于地势的抬高,越来越干燥的气候灭亡了大片的森林、草地、湖泊,一些地表沉积的砂岩、粉砂质泥岩以及砂砾岩等比较疏松的岩体在太阳和风的作用下,不断被风化剥蚀,变成大量碎屑物质,形成了这光怪陆离的戈壁。
站在这块不毛之地上,叶尔康心里充满几多感慨。多年前,他曾跟随老师薛晔来过这里。面对被山洪支离破碎了的荒原,他认为混沌死了,圣人死了,是夸父吮干了泾渭,让远古的智慧伴着滚滚风尘离世而去。古老的圣贤早成了腐尸白骨,精妙的思想早已干涸在语言的空壳里,风声游走,四野一片空白。
薛嘉华看到师兄的心潮颇为起伏。他无法想象得出,父亲和师兄他们当年是依靠怎样的精神寄托徒步丈量大地的。但可以肯定,那就是信念,因为信念是成功的起点,是托起人生大厦的坚实支柱。生活中没有信念的人,犹如一个没有罗盘的水手,在浩瀚的大海里随波逐流。他们本是一群追梦的人,因了使命的神圣与梦想光荣,他们走进了这片沉睡的荒原。子承父业,薛嘉华坚定地踏着父亲留下的足迹走来了。一门两代的荣辱沉浮、恩爱情怨似乎早就与地质事业签下了命运之约。
从没到过荒原的薛嘉华原以为经历风雨侵蚀的石头会圆滑,谁知摸上去却硌手。对眼前这片荒芜之地,他深切地感受到,城市如同女人的细腻肌肤,滋润繁华,而这里却粗粝得可以磨疼人的心。
远处的山已全无绿色,满目是一片褐黄色,山上几乎没多少附着物,裸露的基岩像一条条筋骨,有种苍凉之美。车行驶在一处山谷,凹凸不平,不时还要下车搬掉横亘的大石头。
安营驻扎后,夜降临,几顶帐篷犹如瀚海里的风帆。静谧里,隐隐有舒缓的口琴悠扬地响起。这把口琴小的时候他父亲就给了他,父亲先是教他吹单音和练习曲,等一个夏天过去,他父亲从张家口那边野外考察回来,他已经学会重音并打拍子了。他父亲尽管嘴上没说什么,轻轻摸摸他的头,但看他的眼神不仅仅是慈父的爱,更多的是鼓励。
静夜里,吹着口琴的薛嘉华又在思念他亲爱的至柔,思绪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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