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王天荣也从不无缘无故接近女人们,要么他说你干活磨洋工,要么嫌你干活偷懒,留面子时数落你几句,不留面子直接就骂上了。俞英莲是要脸面的人,再加上地主成分,哪怕田里的活再累再苦,她也不愿让他当着众人难听地谩骂自己。
有时他出现在她身边并不是专门要对她有什么企图,而是给她安排下一天的活,说句“你明天在饲养员积肥”,或者说“你去仓库里筛选种子”,捎带着就把她的脸蛋和某些部位瞄过了。
那个时候,她格外思念身在野外的叶尔康,有丈夫陪在身边成了她最大的奢望。可她常年根本就见不到自己的男人,有心事也无处诉说。有次做了个梦,他在原野上行走,她看见了喊叫着追了上去,但他仅看了她一眼就继续往前走,不给她一句话,连头也不回,惹得她大哭,却怎么也撵不上,不消多长时间,居然连人影也不见了。梦醒来,她有些痴呆,心里发慌。
去年秋天,大队王支书把她悄悄叫到生产队办公室,对她说:“叶家的,你家叶尔康的单位寄来了信函……”仅说了这一句话,王支书打住了,以期看她的反应。俞英莲说:“咋了嘛,他到底咋了?”俞香莲隐隐感到自己的男人出事了,不然王支书不会表情这么严肃。果不然王支书开口了,“叶家的,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她一听脑子当时就闷了,莫非自家男人……她不敢想下去了,天哪,这是咋了,老天这是要灭叶家了呀。她感觉双腿发软再也立不住了,瘫倒在地,只差要昏厥。
“他是咋死的?”俞英莲害怕极了,胆怯地问了一声。
“不、不、不,没你想的那么严重。”王支书赶忙扶她,马上宽慰说:“叶家的,你想多了,真没那么严重。”
俞英莲忐忑不安地望着王支书,想从他凝重的面孔上得到确切的答案。
“啊,他没死,还活着?”她似乎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眼前也不像刚才那么一片漆黑了。
“活着,当然活着,不要一遇上事就往死上想呀。”王支书冷峻的面孔有了那么一点笑意。
俞英莲有些不好意思,努力撑着站起来,也有心情拍打屁股上沾上的灰土。
“是这,他就是犯了错误,被单位上审查……”
她算是明白了,只要人没死就好,犯错误不怕,还有的改正。
“错误大吗?”
王支书点头:“是这,我听公社的人说,叶尔康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要被送到农场去劳动改造。”
“劳动改造?”一听这话,俞香莲吓坏了,“那不是和劳改犯一样了嘛,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被判了几年?”
王支书笑了:“不是那样的。他也没被判刑。他的性质和劳改犯不一样,是接受监督改造,改造好了就能放回来。”王支书进一步给她解释道,“咱们秦城市委的一个秘书也被打成‘右派’,送回老家改造去了,叶尔康犯的错误和他是一样的。”
“那他们为啥不让他也回到咱们村里改造呢?”
这话倒把王支书问住了,有些事情也不是他能说清楚的。王支书是生产队长王天荣的叔老子,人很和善,不像王天荣那么霸道。自公公叶祖贤去世后,叶尔康每次来信俞英莲都是央求王支书给读的,她信得过他。正因为这样,俞英莲告诉王支书,她要去接叶尔康回来,大不了咱不当公家人行了吧。农民也是人当的,回来老老实实种庄稼,这日子照样能过。不管以后生活过得多艰难,只要男人在身边陪伴,哪怕他是一介书生,她甘心挣工分养着他。这样至少自己受到委屈了,还能有个人倾诉,累了也能在他瘦弱的肩头上靠一靠,静静地听他讲外面的世界,那也是一种活法。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了,比啥都强。
她的想法被王支书劝阻住了,说你这是胡闹,那样更不利他改造,如果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反倒好了。你去了,只有给叶尔康添乱,闹不好给叶尔康罪加一等,那都是组织上决定的事,哪能是你妇道人家想的那样,快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王支书又叮嘱她说:“今天这事千万不敢说给别人听,让村里人知道了对你一家没好处。记下没?”
俞英莲点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淌出来了,“我是那种没脑子的人嘛,这毕竟不是啥好事。”
“行了,别再淌眼泪了。那盆里有水,去洗一洗,让别人见了又该胡猜了。”
在凄苦的等待中,俞英莲终于等来了叶尔康的信。信上说,他近日被临时借调到别的单位工作一段时间,过年时恐怕忙工作抽不出功夫回家,万望俞英莲照顾好母亲、女儿。其他一切都好,不用牵挂。他压根就不知道单位早就给家乡发去了信函,不然他不会在临被“劳改”前赶紧草草写了一封短信,如此对亲人编造了美丽的谎言。信是他偷偷托保卫科的一位干事稍出去投寄的,这样他的心会安稳一些。
信照例是王支书给念的。王支书只是解放后扫盲班识了些字,信念得磕磕巴巴,但大体意思都有了。俞英莲听得伤心、难过,坐在炕沿上掩面嘤嘤哭泣,以为他又在编造瞎话来哄她。王支书说,这是真的,邮戳骗不了人,看来他的错误不那么严重,这么快就改正了,好事呀。
俞英莲拿眼看王支书,当初他能把叶尔康被打成“右派”的消息偷偷告诉她,说明他还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到现在村里人都不知道叶尔康出事了。
有了叶尔康的消息,俞英莲心定了,像个孩子一样脸上有了笑容。
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眼里的神色被得到的喜悦充填得尤为明亮,只要男人没事了,这眼前的光景不再灰暗,也有奔头了。她把叶尔康的信看了又看,哪怕不认识一个字,拿颠倒了也浑然不知。这没关系,重要的是她心里想着他,哪怕他“右”了,有啥要紧。路途遥远,相隔千山万水,她心里的话难以对他诉说,就连偶尔间的书信交流,也是央求支书代写的,除了问候,并告诉他家里、村里简单的事项,哪里还会有婉约诗情流入笔尖的缠绵。她和他之间不会因了有文化才相知相守,她也不懂得思念因了染指流年的馨香,才静守这过往经年。
但在这清爽温暖的春夜里,不能不说,的确因了惦念远方的人,她沉寂的心海荡起了圈圈涟漪。今夜,落花有情,把他的信捂在胸口,就好似他在眼前。她多么渴望看到他的身影,轻轻地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并不宽厚的脊背上,这就是她期盼中的体贴、爱抚。由不得脸色已泛起了红潮,还有一缕难以掩饰的羞涩更加在扑闪的油灯下让她分外娇媚,如果那神色被远行的人看了,他还会嫌弃她没有文化,没有那些城里女人才有的情调?
他不在的无数个长夜,她因思念生生把心让泪水浸透,他可知晓?
今夜窗外细雨缠绵,在灯下跑神了的俞英莲不小心被针扎了手,下意识把指尖抿入唇间,依旧凝神。那撩拨人心的神情让那个男人见了都会怦然被揪紧,不直抵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都不由他自己。那情景让叶尔康看来不定在这一刻会伴着潸然而下的泪水,回归迷离的梦,让陡升的柔情在雨夜里无边无际地肆意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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