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这一生和几个女人有过纠葛,又经历了怎样的坎坷与沉浮,品尝了几番人世间的苦涩,柳絮在叶尔康眼里永远是一杯淡雅的清茶,那素净的芬芳会在他心中久久萦绕。他懂得花季一样的年华,她的未来还有很多梦,不能因满足一时的欲望而把正在绽放的花蕊生生过早给掐了,那样和刽子手有何异。

唯一的办法就是珍藏起来,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春去秋来,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不是他不想捧在手里呵护,实在是那朵飞絮难以承受生命之重。一个人活在世上想风轻云淡过一生,简直太难。也许是遭遇了不平,他居然喜欢上了烟雨迷雾,在看不清望不远的朦胧中不用刻意提防什么。可他忘了,背后射来的暗箭是怎么也防不住的,特别是被人惦记上了。

夜晚躺在被窝里,没有灯,屋里屋外一片漆黑,只有叶尔康的烟火短暂地戳穿了夜的幕帐。由于电力供应不足,照明灯早早就被拉闸了。

“她是谁?”这句突兀的话很冒失,但薛嘉华还是问了出来。

叶尔康明白他所指是什么,略微沉吟了下回答道:“她叫柳絮,是个好姑娘,心地单纯善良,如果将来那个小伙子娶了她,真是好福分。可惜……”他往下不说了。

“莫非师兄……”

叶尔康揣摩出了他的意思,打断他的话说:“不是你想的那种莫非。我可惜的是你身边已经有了女朋友,不然柳絮可是个能陪伴你相携走过一生的人。”

“原来是这样。是我想歪了。如果师兄没有嫂子呢?”

叶尔康苦笑出了声:“不、不,不存在你说的那种假设,我哪里敢。生活不是游戏,任何假设都是不成立的。我这个年龄了,早已失去了那个资格,我和她永远不可能像青年男女那样间撞出耀眼的火花。她在我心里纯真的就像一块包裹了璞的美玉,多了非分之念都是对她的玷污。”

薛嘉华明白了,“柳絮能遇上你这样的老师是她的造化。不过你也不要刻意对她冷淡,那样会让她难过。”

叶尔康轻轻“哦”了一声,说道:“我就是不想让她受到伤害,否则我心无法安宁。”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别看她仅仅中学毕业,虽说后来上了个地质速成班,但她悟性真好,又热爱地质工作,如果将来能有机会上大学得以深造,她一定会是个出色的地质工作者。将来你有可能的话帮她一把,我替她都会感激你。”

“好吧,但愿我有那个能耐。”

话说到这里,两个男人有了短暂的沉默。过了片刻,薛嘉华又提起了话题:“能说说嫂子吗?”

叶尔康重又点燃了一支烟,他似乎在思考从何说起。烟火一闪一灭,他说道:“她是个好女人。不满你说,我曾有负于她,那真的是罪过。既然和她有了婚约,我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那么冷酷地对待了她,真是残忍。”

这话让薛嘉华惊讶:“为什么?”

叶尔康不能原谅自己曾有的过错:“就因她没有文化。”

“她家不是地主嘛,怎么会没念过书呢?”

叶尔康叹气:“唉,你不知道,乡下何曾重视过女孩子的教育,特别是在我们那个群山环抱的地方。其实她从小是在我们家长大的,这也是我们叶家对不起她的地方。可传统道德规范认为妇女无须有才能,只需顺从丈夫就行。中国人对于男性总是主张要以‘德’为本,宁舍‘才’而有‘德’,故谓‘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国人向来就不重视女性的才学,而重视她们的‘妇德’,又恐‘才可妨德’,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先哲们几千年来的过错与悲哀。”

重男轻女,是社会男女不平等的观念,重视男性的权利,而把女性定性为男性的附属,并限制她们发展个人才能的机会。从另一方面来说,女性往往被视为较为弱小,因此她们在某些范畴上要负的责任比男性少。这种观念在父权社会常伴随着男尊女卑和性别分工的观念存在了几千年。就现今,重男轻女的观念也影响父母对生男生女的意愿,试问有多少当爹妈的不是遵循依从老祖宗的说辞,顽固地把中国上古的卜辞里就视生男为“嘉”,生女为“不嘉”继承了下来。做父亲的如此,做母亲的更甚。在一些农村居然规定,没有生男孩的妇女不能出席婚礼。悲哉!在中文里“妇人之见”指没有见识,没有见解,“妇人之仁”指不顾全大局的仁慈,轻视女性才智。有些家庭为了生男孩而不顾自己的负担能力,直至生出男孩为止。有些重男轻女观念较深的家庭里,女儿出世,父亲气得连饭都吃不下,母亲更觉丢脸,像做了对不起八辈祖宗的事,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即使是程度一般的,也常会认为女孩子长大后要嫁人,不需要读太多书。不知那个造字的仓颉当初是怎么想的,把世界上最好的字赋予了女性,那就是“好”字。“好”表达了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感受。可这个最美的字只能会意,从女,从子,本义是美,貌美。可不知是仓颉还是后来人发扬光大,除此之外虽说也有诸如“妈”之类的感恩词,可诸多带有女偏旁的字竟然暧昧、祸水,一切都成了红颜的错,难道男人真能那么坦然吗?

薛嘉华说,路局长特批了你几天假,赶快回去看看嫂子她们吧。

叶尔康说,是该回去看看了,我有一年多都没回去了。听说他们给我家乡发了信函搞外调,家里人不明就里不知被吓成啥样子了。

薛嘉华说,还有这事?那你是得赶紧回去了。

此时在油灯下,俞英莲在做针线活。

她当姑娘时就在闺房里练就了一手好女红,让亲戚、邻舍赞不绝口。而今,那从前绣花的手粗糙地龟裂了许多细密的口子,到了冬天,皴开的伤口浸出血水,她似乎也没觉出疼。山里的女人都是这样,谁都不会为这点伤口停下手里的活。像俞英莲这样人口轻的家庭还好一些,遇到儿女多的人家,女人们除了仅有的那点睡觉时间,只要眼睛一睁,总是忙碌不停。

家里没男人,里里外外都得靠俞英莲。她抽空还要去山上砍柴,这原本是男人的活计,可丈夫出门在外,哪里能靠得上。再说了,即使叶尔康回来了,那种使力气的活他根本就干不了,恐怕他连砍刀怎么使都搞不清。这也怪不了叶尔康,从小他的唯一任务就是读书,自然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要他提上砍刀去上山,万一搞不好把自己伤了那才叫添乱。

和乡下的女人一样,生活的负担压在肩上了,她不干还能靠哪个?俞英莲从不指望男人能帮她什么,只要男人心里有她就足够了。那些年被男人冷落的日子她连死的心都有了,好在他浪子回头,她生命中的艳阳天总算云开日出。

灯光闪烁,她红润的脸庞被映照得格外柔美。或许唯有在这个时候,坐在灯下的俞英莲才能腾出闲心思念远方跋涉中的男人,她想象不出那些埋在地底下的矿藏他咋就能看得见呢?没有文化的她感觉男人简直太神奇了,这世上的事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还是多读书好啊,哪像自己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无怪乎当初被叶尔康那样不待见。在乡下无论家庭是否有钱,读书永远都是男娃娃的权利,这不能怪家里大人没眼光、有偏见,实在是乡俗如此,女娃娃上学堂是会被人嗤笑的。

这些都没啥,该是受苦的命,她不怨任何人。最让她胆战心惊的是被该死的生产队长王天荣给盯上,在田里劳作的时候,他那双不安稳的目光总是在她身上飘忽。王天荣仗着姐夫在公社当领导,作风霸道,骂人、训斥社员就跟数落他儿子似的,张口就来。如果有不服气的人嘴里悄声嘟囔,他说句“你说啥”,巴掌跟着话音就上去了,末了追一句“你再说说我听听”。在干农活上,王天荣倒是一把好手,无论犁地、播种、收割都没的说,样样干在人前头,即使在冰天雪地里,他也敢甩掉棉袄跳进水渠,带头加固冬灌溃塌的堤坝。正因为他能干,有魄力,深得群众的赞誉,这也是他服众的地方。但要命的是他喜欢祸害女人,通过威逼利诱各种手段,总会让那些他看上眼的妇女们乖乖就范。

王天荣解放前在叶家帮过工,叶祖贤待他有恩。那年王天荣的父亲死了,还是叶祖贤慷慨解囊帮他购买了一副薄板棺材把亡人安葬了。事后王天荣感激,说棺板钱只能等他慢慢还了。叶祖贤说,不急,都乡里乡亲的,以后再说。后来解放了,叶家财产都被没收了,叶祖贤哪还会记得王天荣欠的那点小钱。可王天荣却记得,见了叶祖贤说,我到现在也没把棺板钱给你还了,实在没脸哪。叶祖贤说,都到现在这份上了,我还能让你还吗?千万别,那等于害我。

尽管俞英莲没有被王天荣刁难过,但她怯他,害怕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在田间干活,不定啥时候他就出现在身边,眼睛瞄向她白净俊美的脸蛋。她惶恐、颤栗,赶紧垂下头,只顾往前干活,以期离他越远越好。王队长不但长有一双鹰眼,还有一个鹰钩鼻子,她听妇女们私下传言,说这样的男人了得,那些话让她听着都臊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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