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的砖厂位于金陵城郊的十里坡,此处本是前朝的观音庙,如今已然荒废日久,彭展镇便将此地盘了过来,用以开设砖厂。

如今那半塌的庙宇早已没了踪影,散落的碎砖裂石也彻底地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的黄土地,四周树起了围篱,里面炉火冲天,烟尘蔽空。

当杨真等人带着捕快、差官阴沉着脸色赶到时,天正下着雨,一派愁波涟漪,然而彭家砖厂却依然热火朝天,到处都是赤膊壮汉吆喝着齐整的口号,在一趟趟地搬运着石料,砖块。

不过这种热闹的景象很快就凝固了……

“围了!任何人等一概不得出入!”刘宪大手一挥,捕快、衙役顿时散开,把前门后庭围得水泄不通。

“分头按房,查抄登帐,厂内一众人等悉数锁拿,敢拒捕者就地格杀!”

又是一声令下,几名衙役踹开大门,手持戒尺、铁锁当先冲了进去,接着两列捕快手提鬼头大刀,杀气腾腾地急趋而入,在天井左右站定,刀刃寒气逼人,气象森严恐怖,唬得砖厂中一众工人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

“天爷~!”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煞白着脸迎了出来,“刘,刘大人,您这,这是……”

然而刘宪却不答话,只拿眼睛看着杨真,显然在等他拿主意。

眼前的少年的确是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而且他的分析鞭辟入里,丝丝入扣,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当日公堂之上,杨真一眼看出药铺老板账本的瑕疵,刘宪还不觉着怎样,以为不过是巧合罢了,事到如今他对杨真推理断案之能已是不能不服。

“你是这的管事?”杨真上前问道。

“是,草民李三奴。”管事的毕恭毕敬地回道。

“哦。”杨真点点头,“你不必害怕,陪我们四处转转。”

李三奴心头“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妙”。

他能主持砖厂,自然是彭展镇的心腹……

今天刘宪不请自来,已经是前所未有之事,而且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看来这一次是凶多吉少。

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下官兵已然围了厂,自己是插翅难飞,也只有虚以为蛇,再伺机行事了。

想通了这一节,李三奴顿时换上了一副笑脸:“几位大人大驾光临,真是令砖厂蓬荜生辉,来来来,这边请。”

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头前引路。

几人顺着碎石压砌的路面,从两侧静立工人中走过。杨真走得很慢,几乎一步三停,还不时地从地上捡起砖石的余料拿在手上掂量着,思索着……

李三奴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了。他心知肚明,这里的砖石全都是给工部的供料,却是云母石烧制的,虽然看起来和花岗石没有什么区别,但质地却是不敢恭维,明眼人一看便知。

难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大人”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才带了这么多官差来?

可是不应该啊,这种事虽说一看便知,但那也得是“明眼人”才行,这三个字说起来简单,实际上没有数十年浸淫此道的工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何况老爷不是说过,之前的事情李丞相已经压住了吗?

果然!

杨真看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指着远处的高炉随口问道:“那里再铸的是什么?”

李三奴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烈火熊熊,似乎要把人的头发都炙得烧起来了,高炉上方冲天而起的热浪让砖厂上空的空气都发生了扭曲,仰头看天空的云彩时,会有种看着水中倒影般荡漾的感觉。

他不由得心头一跳!

这位“大人”怎么专挑这个问?

然而这事掩不过去,工部、户部都有案可查,所以他也唯有躬身答道,“回大人,是在为淮上河堤工程烧砖。”

“哦?”杨真目光一闪,“淮上河堤?你们还兼着工部的差事?”

“回大人,我家老爷蒙朝廷厚恩,咱们砖厂专司为工部工程供料。”李三奴答道。

刘伯温兄弟不由得和杨真对望了一回,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彭展镇居然还兼着工部的供料,联想到工部正是李彬辖下,他们隐隐地感到一桩惊天大案,似乎即将浮出水面。

“日前狱图县的黄河水坝,也是你们供料的?……好哇!”刘宪当即变了脸,“我说狱图县的黄河水坝怎么会无故决堤,看来是你们在砖料上做了手脚,以次充好,滥竽充数了……大胆刁民,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大人~!冤枉啊!”李三奴骇然跪倒,神色间却是镇定自若。

他刚刚自承砖厂的差事,就已然料到必有此一问。

但他却是不能不认……

因为这是白纸黑字记录在案的,只要细查就不难发现砖石的供应商,否认是没用的,说这种一查就破的谎,岂不是做贼心虚?

再就是彭展镇毕竟明明白白告诉过他,狱图县的黄河水坝决堤之事,李彬已经请韩国公李善长压下了,相关人员都封了口,他虽然不知刘宪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也不知他是故意敲山震虎想拿点好处,还是当真想要翻案,但彭展镇不可能骗自己,所以他有这个底气喊冤。

但真正令他泰然自若的,是因为他早有准备!

“草民知道这些砖石都是给河堤工程用的,以次充好,一旦河堤出事,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您就是给草民一千个胆子,草民也不敢干这种人神共愤的事啊!”他一个劲儿地叩头,“就是草民的主子——彭老爷,草民也敢打包票的,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您若不信,当场请人一验便知。”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心不死啊~!”刘伯温冷哼一声,“以为本官就拿你没办法了么?来人~!”

他当即唤过手下衙差传来石匠。

黄水决堤,绝非偶然,这一点他有绝对的信心,因为他曾经见过户部的奏折,今岁黄河的水只涨了一尺深!新修的堤坝,怎么可能那么小的水就冲垮了?

开始他还以为是修堤的官员偷工减料,但查来查去没什么结果,正没奈何处,经过杨真一番推理,却发现彭展镇处心积虑掩盖砖厂的账!

而彭展镇正是河堤工程的供料商!

所以决堤唯一的可能,不是出在施工上,而是出在供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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