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你师父说了,王爷是人,丫鬟是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哪里来的谁攀附谁呢?不过是一时境遇的高低罢了。这种话,你师父听了,怕是要动怒的。就是我听着,也觉得不该是你说出来的。”廷谔经过这段时间,似乎教育起令姜来也多了几分耐性和道理。

令姜脸上一红,低下了头,绞着衣角。

“其次,王爷要你尊重明雪姐姐的意思,不可以单方面由着自己的心意纳了她,对吗?可是,同样的,你现在可尊重了王爷他自己的意思?他是个大人,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要干什么,并不需要你为他拿主意。他既然不想去问,你为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执意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办呢?这就是对王爷的不尊重。”廷谔继续。

令姜头更低了,浑身更加不自在。

“所以,你要做的,便是尊重他,不要生出其他的是非。”

“可是……可是师父为什么不去说呢?”令姜小声刨根究底。

“唉!他是个好人,不想连累别人。”廷谔叹道。

这废帝初长成,已是个男子,本来宠幸一两个丫鬟、经通人事,本是人之常情。只是他自己朝不保夕,若是纳了丫鬟,不过是白白害了一个人的清白若是怀上孩子,更是多牵累了两条性命。所以,他所能做的,唯有这般克己复礼。

令姜意欲再问,廷谔却只是岔开了话题。他不知该如何向令姜讲解废帝始终难逃一死。

这秋去冬来,菊花傲雪迎风,似乎王宅的时间过得比别人慢一些。废帝带着令姜和两三个侍卫在园中走动,似有人声,便停下来倾耳听着。

“听说,新皇上赦免了亡卒之罪。”伙房里正在交接菜蔬,聊着天。

“是啊,人人都说这朱温……皇上如何刻薄寡恩,可是这次是大赦啊。”那送菜的边卸米边说。

“唉,其实,也应该这样。否则,这逃亡的兵卒无处可去,自然是要占山为王了。搁咱们,也得寻一个活路不是。”府中的伙夫接过东西道。

朱温为藩镇时,用法苛严,将校如有战死,部下士卒则一律斩首,称“跋队斩”。因此一旦失去主将,士卒便大多逃亡不归。为防士卒逃亡,朱温命军士纹面以记军号,如有士卒思家逃归乡里,极易被途中关卡发觉,递解回原部则不免一死,即使返乡,邻里也不敢收留。因此,逃亡士卒便聚集山泽为盗,大为州县之患。开平元年907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以征讨未罢,调补为先,下诏赦免亡卒之罪,虽纹面亦准其归还乡里,于是盗减十之七八。

“不过,你说,这人称活阎王的朱……当了皇上后,倒还做得有模有样呢,比之前的皇上可算是好多了。”送菜的还是不习惯喊皇上。

“谁说不是呢?且不说减轻租赋,单说这奖励农耕便是实打实地。我家乡没有牛的村户,乡里都给借了牛耕种,虽然是要收租的,但那个租钱才几个钱啊?”卸菜的道。

“是啊,我们家乡也是,因为打仗,常年兵马来去,乡里、县衙也不敢管,谁的马踏了粟麦也没个说理的地方。现在啊,不论是谁的兵马来,哪怕天王老子,也得听县老爷、州府的。我以前觉得这改朝换代了,天都要塌了,现在这么看下来,新朝廷比以前可是好多了。”送菜的道。

朱温给手下将领下达了命令:不论军阶多高,有多少人马,在政务方面,一律听从地方官员管理和安排。有了朱温的“最高命令”,地方官员和军队将领之间的纷争也少了许多,深得地方拥戴。

“谁说不是呢?只是可惜啊,咱没读过书写过字,否则,定是要去这新朝廷里做做官的。你看那满大街的文告,到处招贤纳士呢。我们村里的秀才现在可是谋了个官职。”卸菜的满脸可惜。

“对,你可听说了?据说有个大臣上朝时,途中百姓没有避让,竟然被他的随从给活活打死了。你猜后面怎么着?”送菜的惊乍道。

“这种事难道以前还少嘛?别说京城里的大官,就是咱们这州县衙,这不是偶有的事嘛。说到底,咱们还是贱命胚子啊。”卸菜的唉叹道。

“哎呀,这次不一样啰。新皇上知道后,不光处死了那个随从,也把那个大官给降职惩治了。”送菜的道。

“真的?真是看不出这新皇帝还能为咱们这些下贱百姓说话呢。”

……

令姜听到这,疑惑问道:“师父,这新皇帝真的很好嘛?”

废帝不得不收了耳朵,心中慨叹:“我原以为他朱温是个暴戾之人,想不到治国方面,他却是远胜于我。难怪天道兴亡。”

“那他到底是不是个暴戾的人?为何这样暴戾的人,却又被人称作好皇帝呢?”令姜疑惑。她的心里,好人才能作好皇帝,坏人必然只能作坏皇帝。

“唉!这治国,不是简单的人性好坏便够了的。还需要手腕、技巧。有时候,一个人是好人,却可能是最糟糕的皇帝。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便是其一了。而有时一个坏人,却可能给苍生万民带来安定,例如前朝文帝。他背信弃义,代周建隋,是为不忠枉顾伦理,辜负皇恩,是为不仁。可,不得不说,他是个好皇帝。”废帝唏嘘。

“师父,隋文帝不是坏人啊,他简朴有慈恩,律己严苛,又专一不好色,是个好人啊,你这个例子不对。”令姜反驳。

废帝不觉哑然失笑,道:“唉!那你说说刘邦项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刘邦是坏人。因为别人要杀他父亲,他却要喝一碗肉汤逃亡途中,可以抛弃儿女于不顾,只想自己脱身,比老虎还要毒他当皇帝后,处心积虑,绞杀功臣,几乎除尽了所有的异姓诸王。”令姜最近正读汉史。

“那他是个好皇帝嘛?在他任内,百姓可得休养生息?”废帝问道。

“呃……他减轻田租,什五税一,与民休息,释放奴婢,按军功授田宅……从百姓眼中来看,确实是个好皇帝,比秦始皇好多了。”令姜不情愿地答道。

“那项羽是个好人吗?为何刘邦得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剑而涤荡四宇,而作为楚国贵族的他,最终却自刎乌江呢?”

“他身先士卒、破釜沉舟,坦率直白,铮铮铁骨、豪气冲天,而且给士兵送饭时还会流眼泪,对虞姬也是生死不相离,算得一个好人、一个大英雄。至于乌江自刎……是因为他口惠而实不至,刚愎自用、不听劝谏,导致最后失败了。如果他作皇帝……按照唐太宗的说法,他必然不会是个好皇帝。他不明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不懂得广开言路、倾听民间疾苦,只会打仗,连亚父范增都被赶走了。”令姜思索道。

“你看,这好人不一定是好皇帝,好皇帝也不一定是好人啊。”废帝慨叹。

令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豁然开朗:好人与否,是周边少数人的评价,无外乎此人性情是否好亲近而作为一个皇帝,是天下百姓的评价,他们的标准则是世道太平、安居乐业。这两个标准,大相径庭,所以,人之好坏,与是否能作一个好皇帝,本身就不是直接相关的,中间隔着是否有足够的权力、有足够的智慧去平衡驾驭这偌大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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