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姜笑得笃定。

“最后,天下兴亡,难道只有男人承受,而女人可以躲开吗?错了。这个世道,男为尊女为卑,阳在上阴在下。当男人荣光显要,女人未必荣显但当这世道处处可闻男人的凄惨哀嚎,女人却连发出哀嚎的机会也没有。所以,既然不论天下兴还是亡,女人都不会比男人更好、只会更差,那女人又怎么可以放弃这般搏斗拼死自保的能力呢?”

令姜满脸沉肃,点了点头。

“当然!让令姜作君子,是因为作了君子,人才能快乐,正如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而学圣人之道以士自勉,则是因为人活着,不能只是为了自己而活,正所谓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是故天下大同。”

“王爷哥哥,你说的君子之道、士子之志,我虽是女儿身,却也觉得很有道理。但令姜有另外一个困惑:你以前是君王,是皇帝,是真正的治国平天下,为什么又不做了呢?”令姜十分坦率。

废帝倒也不恼,缓道:“人世间的事,太复杂,不是我不想做,而是不能。”

“我觉得王爷哥哥你是一个君子,是一个好人,如果你继续做皇帝,那便是要天下大同的。可为什么不能做了?”

“你看天边的月亮,是否一直是圆的?”废帝道。

“日中则昃西移,月盈则食,此乃万物相生的定律。怎么可能一直都是圆满的呢?”令姜答。

“是啊,月满则亏,物盛则衰,此乃天道之数。大唐王朝计289年,历经20代,算上我这个末代皇帝,便是21代人。万里江山,早已蚁穴兆万,日渐崩塌。岂是一人之力可挽狂澜?这也合该是大唐的命数、李家的宿命。没有亡,又哪来的兴衰更迭、物换星移?我身为天子,天命不顾,也不过一个凡夫而已,与万千黎民在这滚滚洪流之中,又岂能独善其身?不过是被裹挟到哪儿便是哪儿。但,即使落魄如我,来日无多,便更不能因循苟且、自暴自弃,相反,更该在乱世中留一点清醒,出淤泥而不染,努力作一个君子,以力所能及之事为天下苍生分一点忧愁。”

“我懂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无亲,不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没有亲疏之别、都如刍狗一般平等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天道无情,事物兴衰本就是它的一部分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天道无私,所以天地才能永久。”

废帝补道:“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即使天命不顾,我们也要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更该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

这一番教诲,是废帝的人生信念。他将平生所思所想皆浓缩在其中,交托在令姜身上。因她是女儿身,废帝心中亦有一丝惋惜,但愈是如此,愈希望她能在乱世中保全自身,上达明理。他从这个胆大心细、能吃得苦习武的孩子身上看到许多未来,远胜诸多男儿郎。

他心中想到:虽不是男儿,却又如何?天下非男人的天下,女人亦有一半。能教出令姜这般的孩子,实在是自己人生里最后一点欣慰。

“令姜,你拜我为师傅如何?你看,我日日教导你,早有师生之谊,而你却总是喊着王爷哥哥,多少不便。”废帝提议道。

“好啊,令姜求之不得。”

那小孩儿忙行肃拜之礼,三叩九揖,生怕废帝改了主意。把满屋子的婢子乐得窃笑。

废帝见状亦是哈哈大笑。

好个鬼精灵的“天子门生”。

廷谔在外听得他们的对话,亦是忍俊不禁咧开了一丝笑来。这段时日来,得了废帝的教诲,那孩子便似换了个人一般,少了许多从前在朱府时的轻佻,变得沉稳了,俨然一个小书生,成日里不是习武便是读书写字、琴棋书画,时常为了一点疑惑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大早饭也来不及吃便飞奔去废帝那里求着答疑解惑。

原本对废帝无甚好感的他,此刻却对废帝生起了不少敬意与感激。尤其是废帝与自己在对令姜的教诲上出奇意外地一致,不轻视她的女儿身份,更是教导她勿要寄望他人,事事求诸己胜过求人。

只是出乎廷谔想像的是,废帝不但不轻视她、敷衍她,更是如此悉心,对她寄予厚望,要她成为君子,广播远见,以天下为己任。他廷谔心中对此份外感动,毕竟即使自己作为男儿,也从未有人生下这般期许。

廷谔原本盼着早点回到洛阳、加官进爵,届时可以置上宅子不再让令姜寄人篱下,但眼下,他却从心里生出几分企盼:希望留给废帝的时间多一点,再多一点,让他能教导令姜多一点,让他……能开开心心地活得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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