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哥哥,这首诗我看不明白。”令姜拿出一本诗集递与废帝。
废帝抬眼看去,是李商隐的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为何不懂?”废帝问道。
经过这段时日一对一的教导,加之天资聪颖,令姜功课大长,性子也因此沉稳了许多。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这一句讲的是百姓都能保护自家的莫愁,而皇帝却连自己的贵妃也保护不了。这句话我明白,讲的事我也懂,但我不明白的是,这世上竟然真的会有皇帝不如平民百姓的时候吗?王爷哥哥,你以前也是做过皇帝的,真的会生出不如百姓家的感慨吗?”令姜一双眼睛满是疑惑。
废帝被她这一问,禁不住一愣,蓦地想到了一年半前。
那是906年的清明,太后去世方才三月,废帝心中哀恸,却因朱温势大,不能祭奠太后,只能在宗庙哭了一场。回到宣和殿中,在院内抚琴以尽哀思。万千心事无人问,随意诉与殿前人。不禁对着立在身旁的廷谔怅惘道:“你说朕是不是很无用?身为天子,却徒有其名,连来去都不得自由身为人子,父母为人逼迫,连清明哀思尽孝都不能。唉!今生可怜帝王冢,但愿来世百姓家。”
廷谔虽知他在与自己说话,却只觉得这一通感慨矫揉造作,不过是饭饱后的嗟叹罢了,故而自不应声。
废帝见廷谔不答,又叹道:“朕从书中也略知这世间百态,是否这天下真的动荡不堪?百姓无着?难道比朕这般还要无奈吗?”
廷谔见避不过去,便对着少年天子漠然答道:“微臣名唤冯廷谔,然而自小父母离散,只知姓氏却不知名何。因饭量大、时常肚饿,常被人讥笑,故而绰号挺饿。12岁前,偷盗、责打是家常便饭,臣唯一的愿望便是有一日停止这无边无尽的饥饿。后来遇到恩人,方才为我更名冯廷谔,要我作一个正直敢言的人。可惜世事无常,乱世之中恩人亦难自保,命丧他人之手。我们一路艰辛逃难,为了存活食人肉饮人血奔走于山林,与虎狼为伴奔走于村坊,亦有被掠卖为奴之虞。苟活至今,不过恃一身蛮力、满心狠毒而已。百姓之家,盛世尤可饥饿而死,乱世不堪、更为蝼蚁,哪能如陛下这般饱食终日、华衣美服,坐在庭院里抚琴嗟叹?人,皆当一死。陛下之一生,最起码,未曾受过百姓之苦,未曾时时体尝肌肤之痛。在臣看来,艳羡尚且不及,又怎会慨叹可怜生在帝王家的无奈?”
废帝闻言,心中酸楚道:“朕一向以万民之主自居,却从未一日真正了解过万民之痛。朕虽失了父母,也失了来日,只顾着为自己伤心哀叹,却从未看见天下苍生的痛楚。朕愧对天下人,愧对百姓苍生。”
说罢,便停了手中的琴,蓦地站了起来,对着天边一圈月轮道:“朕这般顾影自怜,实非君主所为。朕是天子,不过一死尔,何当惧哉。”
自此,废帝不再那般消极,相反力所能及地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为身边人做些小事,毕竟身边之人亦是他的民也日日学着去欣赏一叶一花的美好,将这些活着的快乐镌刻在心中,不再为自己的际遇而心生哀怨。
“王爷哥哥,你在想什么呢?”令姜见废帝出神,推了推他。
废帝收回神思,温煦一笑:“皇帝也好,百姓也罢,终究各有各的苦恼。人非完人,自有力所不逮之事,此乃天道。只是平生际遇,既由不得人选,便只能安之若素。努力改变自己能够掌控的,例如你的心境,即使身堕万丈、久在深渊,亦不可坠了青云之志放下那些无可挽回的,例如历尽艰辛之后却毫无果报的怨怼恼恨,戒执戒痴明知不可为便不为。”说着这些,他的眼神望着远方,似喃喃自语道补道:“进取,凡人皆戮力为之放弃,却也是一桩重要的人生功课,待我们去参悟。”
“我不懂。”令姜摇了摇头。
“你以后长大了,就会懂。”废帝收回神思,目光重回到眼前这个孩子身上。
在废帝心里,令姜是自己的希望,他期望有一日她能去做自己平生未尽之事,期望她今生能在这乱世里得一处欢愉,故而恨不得把平生所知皆授予这孩子。来日无多,能多一日的教导,便是多一日的指望。
“我还有个问题不明白。你日日教导我:士不可以不弘毅,须以天下为己任修齐治平兼善天下。可是,孔子也说过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更在论语泰伯篇中,说舜有臣五人,武王曰:予有乱臣指主要功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你看,在圣人眼中,女子连人都算不得了。那为何王爷哥哥你还要教我必须去做君子呢?女子再好,也无法出仕,更无法治国平天下。我学这些君子之学、圣人之道,又有何用?”
废帝倒是心中叫好,他刻意避开了这些女子之语,想不到她竟然学得如此认真,不过才8岁的年纪,却已举一反三、思辨圣人之言。
废帝道:“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为何?因为人无完人,圣人也会有错。他活在一千年前,自然不知道女子也可以有才有德更有士子之心即位志。你看,我朝便出了个女皇帝,治国平天下,而且比多数男人做得更好,这不就证明了圣贤之说亦有例外嘛?”
令姜仔细听着,点了点头。
废帝继续道:“其次,我之前曾跟你说的,女子未必不如男。不过是从女子生下伊始便关在闺房之中,只教她学习针织女红,不让她读书写字明辨是非。即使是男儿这般养大,也不会有君子之风、圣人之行,更不要提修齐治平兼善天下。所以,不是女子不如男儿,而是我们把女子养得不如男儿。”
令姜直视着废帝,眼中光芒万丈。
“再则,这纲常是男人为自己定的,怕的便是女人个个如武皇一般聪明,故而用来约束女子,打消她以天下为己任的想法,把她困束在闺阁之内。你说的女子无法出仕,确实是当前的现状,但是未来呢?这个世道,需要人打破,武皇之前也没有女皇帝啊。所以,令姜,你要记住,前无古人,但未必没有来者。你,或许便是当下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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