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着下山之际,春草又是一番郑重的答谢,顺带着又提起来她那零零散散的几十铜板,递给石坪,以示感激。

“不用了。”

春草听着这话却是更着急了,连忙说道:“你怎么就又反悔呢?明明说好的!”

“那个药不值什么钱。”石坪斜斜地靠着小院的门框,回答道。

“那就算是我刚才吃的饭钱!”春草气呼呼地倒又再生一计。

“刚才的饭是你做的。”

春草听见这话,便从中挑出了两个铜板,收了起来,说道:“我的工钱就这么点,这些你拿着。”

石坪瞧见她那副不收不罢休的样子,还是抬手接下了。

“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待我再存了银子就再来找你。”这话一说完,春草这小姑娘就赶紧转身要走。

石坪心里暗想着,哪里有欠了债的人要追着债主还的。见她一瘸一瘸的样子,连忙走上去,和她说:“我送……”

早就洞穿了石坪意图的春草冲他笑道:“不用送了,我可不想这债是要越欠你越多。”

“下山难行,就送你一段。”石坪不等她说话就如旧时那样提起她的衣领就是一个纵跃。

又一次被提起衣领的春草那声拒绝还没说出口,便被突如其来灌入口中的山风呛了呛,还闷声咳了几下。

石坪果真守约,只是将春草送到了那密林边上便离开了,春草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一路跟着,却也面上带着笑意,靠着自己的那节拐杖往巨石村走去。春草一路上哼着乡野小调,还随手往路旁折了一支如初长的鸭绒般鹅黄的野花别到了自己的鬓发上,衬着泛起红晕的双颊,也算得上是人比黄花娇。

……

等到春草踏进巨石村的时候,那轮弯月已是早早升起了,虽说石坪帮着送到了那片树林边上,但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脚程,若是平日里刚巧应是晚饭前到家才是,可是这回却没有办法,愣是被压在漫天红霞之下,一步步往家里头挪,好歹在夜色朦胧之际总算是摸到了午家那扇紧紧闭上的门。

春草这时才知不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素手搭上平日里不曾用过分毫的铁环,往她自己的方向拉了起来,再小心翼翼地轻扣了几下,那细小的“砰砰”声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极为突兀,接着她便屏着息,静候眼前的家门以待打开。

远处突然便传来几声狗吠,吓得春草一下撞上了面前的木门板上,又发出比之前更为响亮的声音来,于是村子里头那不知道是谁家养起的狗又吠了起来,这下门倒是猝不及防地开了,耳边响起来二嫂张氏低低的轻唤声,“先进来!”

春草一进门,就看见家中那里屋还灯火通明呢,一抬眼就能看到里头都是人,都齐刷刷地坐着在等她,这一架势倒是让春草愣了神。

“进去吧。”二嫂张氏眼神莫名,倒是先替春草取了她那个背篓下来,手拍上她的背,轻轻推了推她。

春草显得略有些慌乱,倒也没敢问些什么,一步一瘸地往里头走去,一进了门就扶着那木头拐杖习惯性地要跪。

“你跪什么?”坐在上头那竹藤椅上的午氏冷声说道。

“女儿……”春草听见午氏的声音冷不防地哆嗦了一下,还没讲完却又被打断了说话声。

“腿上有伤就别跪了,省的落了病根。”午家老大寒声说道。

春草闻言赶紧给站了起来,生怕又会惹了他们生气。

“小丫头片子玩的倒是挺晚啊,家里头事情都不用做了是不是?”大嫂杨氏最是伶牙俐齿,这头倒是又先开骂了,“我看你腿伤还成天往外跑,是想着以后卖不出去靠家里头几个哥哥养活是不是?”

“大郎媳妇儿,吵些什么,春草,说说你怎么回事。”午氏抬手拿过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那双锐利的双眼便如利刃般一下扎向春草去。

“回娘的话,女儿回来晚了是腿脚不便,走路行动不利索。”春草顺势低眉顺眼起来,并不敢抬头去看午氏一群人。

午氏那张没甚气血的脸在烛台上黄色光焰的映衬下便显得更加的蜡黄,沉声问道:“那你腿脚不便怎么就出的了门了?”

“去采草药能挣来些银子,三哥不还没成亲么,先前的束修也还没还上……”春草将她那话往自己脑子里转了一循,想起来先前他们要卖她的缘由,连忙轻声说道。

“行了,”午氏并不愿意听她絮絮叨叨的,“那你挣来的银子呢?”

“先前大嫂绑我去石家的时候,被她抢了个精光,前日又被大嫂唤去山上拾柴火哪里有银子,女儿这……”春草顺着她娘午氏的心意往下说,却又将那些事推到杨氏身上。

“小浪蹄子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哪里有拿你的银子,不就几个铜板我还看不上呢,哪里稀罕你那点东西!让你去砍木柴你看你折腾些什么回来,这家里头够用么?啥事都做不成还想着将祸事怪到我身上来?”大嫂杨氏听着春草这平日里只会遭人揉捏的小丫头如今竟然开始驳斥她推脱责任来了,哪里气的过,连忙就是岔过那话题,指着春草就是一顿骂。

听得午家老大都忍不住了,连忙就是呵斥着止住了大嫂杨氏的谩骂。

“娘,我匀出来给春草那丫头的那点铜板虽是不多,但也是有一百多块铜板的,原是想着给她攒着点嫁妆,”二嫂张氏这时候倒是发声了,“若是大嫂现在拿着那也就算了,匀到公家里头,也不打紧。”

大嫂杨氏听着张氏这样说,心下一惊,倒是猛地瞪大了双眼,这是逼着要杨氏把那点钱送出来了。

“够了!”午氏沉声制止了杨氏想要发疯的模样,又望向春草,这小丫头倒是长机灵了不少懂得要祸水东引了啊。

午氏又抿了一口茶,在众人的那各怀的心思里开了口,说道:“你别避重就轻的,说说你那腿是怎么折腾的!”

春草倒是真如了她的愿,避重就轻地略过石坪的地方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只说自己是砍完柴回家路上落到一捕兽器陷阱里,后来又自己忍着疼试着将那捕兽器弄开才回来的。

“你一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娃娃怎么就知道是叫捕兽器了?”

“……李家小姑娘先前曾多嘴同女儿讲过那捕兽器的样子,女儿才识得。”春草倚木柴拐杖站立,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那棍子上的木屑,指甲磨过而生的触感让她不由得战栗。

这样的反应倒是让人对她平生多了几分怜惜和信任来,以为她还在对那时候的遭遇而心惊。二嫂张氏听着这话又想起来春草那日面色苍白浴血躺倒在木柴上的模样,不由得抬手来抹了抹生疼的眼睛。

听完,午家人沉默了许久,只待午氏开声,半晌不语,才见午氏放下手上的瓷杯,枯瘦的指尖轻敲了两下桌板,沉声说道:

“都散了,大郎儿媳妇扶我回去。”

大嫂杨氏不屑地瞥了一眼春草,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走上前去倒是老老实实地把住午氏那连着轱辘的竹藤椅,推着往里间走去。

春草闻言倒是愣住了,按照她从前经历的事情来看,那她说完应当还要遭自家大嫂一顿骂,她娘午氏也会寻个由头将那些有的没的的事硬是歪曲栽到她头上来,就为了出个气也会让大哥他动手打她的。

怎么个今天都变了样了,三个哥哥一点猜疑都没有,大嫂杨氏不过是说了她几句也被驳了回去,现在也……也直接散了?

“春草?”

一声轻唤,走了神的春草一下回过神来,抬头便看到二嫂一脸担忧,她扭头看了一圈家里头的人都走光了,也就剩她们俩还在堂间,连忙应了一声。

二嫂张氏顺势拿过春草的木拐杖,扶着她,温声问:“你回来的太迟,家里头晚饭都没了,我今天出城留的干馍馍还没吃呢,给你留着放在灶房里。”

春草心虚地答谢着,白天那一道鲜肥的胡萝卜葛根骨头汤里头的那一大块猪肉排骨上的肉被她解决了大半,现在着实是没有什么饿的感觉。

次日一早,春草收拾好家里一切后又坐在灶房那张狭小的床上,对着自己看着极为可怖的那几个还没愈合的血洞研究了起来,那剧烈的痛感她已经没有了,倒是伤口处愈合的速度没疼痛消失的那样快,看上去也就比原先的那个狰狞的模样好了一些而已,却也不多想拿过洗过干净的布带绑好伤口。

“这东西莫不是止疼的?”春草指尖沾上一点,放到鼻尖下细细嗅着,只觉有种九里花香的气味,其余的倒是没别的了。

思索了一阵,倒是自个儿都忍不住眉眼带笑,“不过是识得几种药材就想着和二丫的话本里的医者一样想着闻香识物?”

“春草,我给你拿旧衣缝了两条中裤来,你试试看合适不……”手上拿着白布帛的妇人巧笑嫣兮地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推开了灶房的门,那扬声说着的话便生生止住了,“那是什么?”

春草这时正仔细研究着药粉,闻声连忙合上那价值不菲的棕红木方药盒,正打算将它收好,可那慌张的举动一下就将它给暴露了出来。

“二……二嫂。”春草露出欲盖弥彰的模样,还试着拿过那张薄毯盖上那方盒。

“春草,你藏的那是什么东西?谁给你的?”二嫂快步走到春草跟前,蹲下身子,面无表情地看向春草,寒声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药而已。”春草声线里掺着几分颤抖。

“你老实和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二嫂张氏一把捉过那张薄被,极其粗暴地掀动着,一下便将那精致的方盒给抖了出来。

春草见它被发现,伸过手去想把它给抢回来,可到底是比不上二嫂张氏的眼疾手快,落了先机,那方盒便躺到了二嫂那带着厚厚一层粗茧子的手掌上,听见她沉声说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那不过是一个放药的盒子罢了。”春草低下了头,并不敢对上二嫂张氏那咄咄逼人的视线。

“你……”

“二嫂!你莫要说出去!”

春草一下便扒拉住了二嫂张氏的衣裳,慌里慌张地开口,低声乞求着,“我在娘他们面前说了谎,其实那捕兽器的夹子是后头赶到的山野猎人替我解开的,他看我流血不止见我无法动弹,才要把这东西给了我。”

“我这两日……我这两日也是为了要把这东西还回去,才上的山……”

二嫂张氏面色仍是不好,见春草颤声说着话还不住地落了泪,反而责问道:“那你怎么要瞒着家里人,瞒着……”

作为二嫂的她呢?

张氏本想脱口而出的话,猛地回过神来,她又有什么资格说出那样的话,值得春草这小丫头的信任呢?她也不过是先前一直跟着午家人来奴役羞辱春草的人啊!

想到这里,张氏那手便不住地颤抖起来,面上也是慌的不再露出来那种理直气壮的神色了。

春草却好像没发现二嫂张氏那种情绪一样,小姑娘的眼神低黯,捏着心眼,自顾自地将她又新编出的谎给圆了下去:“可却怎么也没等到那个猎人。不同家里人说不还是怕了大嫂和娘又以为我在外头勾男人?”

“我不愿再挨打了。”

二嫂张氏神思混乱之中正好听见春草这语气凉凉的一句话,冷不防地对上她平时的那双灵动的眼睛,却发现里头只有无穷的悔恨和幽暗。

春草冲二嫂张氏柔柔一笑,轻声道:“二嫂,谢谢你的中裤,我很喜欢。”

一说完,她就松开了那头紧攥着张氏不放的手,顺带着还顺了顺张氏衣服上被她揉捏起了不少的皱褶,拿过一边的放下来的中裤。

张氏如今满心只有悔恨与心疼,特别是春草那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还冲她惨惨一笑,直把张氏的心跟猛扎了几下刀子似的,一下窒闷难以平复,随手便抛下了那盒子起身出了灶房门。

春草待张氏神情恍惚带着惨痛跌跌撞撞出了门,她才慢慢地收回了视线,放到了床上胡乱滚开来的棕红木方药盒上。略显挫败地叹了一声,还是把那盒子往怀里一塞,起身下了床。

方才出门的时候并不见家里有人,春草还想着要被拦上一拦,不料意外的顺畅,便连忙背着背篓带上木拐杖往后山那边去了。

这回春草走着路掐好了时辰,心下琢磨着要什么时候赶在天黑前回到村子里才好,昨日着实是太晚了。

“山鞠穷?”春草寻思着二嫂和自己讲过的东西里有没有些刚巧可以止疼却又有些阻碍伤处愈合的东西,思来想去,也就只想起来这样一个东西了。

好巧不巧,她不过是往那密林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一株长得郁郁葱葱的山鞠穷,叶片呈羽状往外开裂好似在朝她欣喜地招招手。原先还因早晨发生的事而郁郁寡欢的春草一下便欢欣雀跃起来,直叹自己的好运。

因洛陵一带气候着实没有别的地方的好,那山鞠穷又喜生在阴凉潮湿的地方,这种植山鞠穷也成了极难之事。二嫂曾感慨这一山鞠穷在这一边着实是鲜少有人能发现,一样可遇不可求的药材便成了洛陵药材行一带难求之物,从前二嫂嫁入午家便是卖走了家里存着的一些山鞠穷晒干的药片,换了钱当嫁妆的。

春草蹲下身子去,扒开了被一群杂草围着显得莫名异常的山鞠穷,随手将那些杂草给一下拔了出来,露出里头长势竟然极为喜人的山鞠穷来,笑道:“这叶子也不曾有长些白点,看着根茎的粗细应该是长得成熟了。”

说罢还拿手给比划了一下那山鞠穷的大小,脸上的笑容也不见收敛些,轻快地将盖得严严实实的泥块翻了开去,细细地拨了一下,一下露出带着几点泥土和长须的草根来,见那草根颜色看似没有什么大的差错后,那喜色也就再也没压住。

手上加快了些动作将那土块给一下刨开,露出来里头错综复杂的根系,春草喜难自禁,小心翼翼地将那一整株带着大块大块泥土的山鞠穷拿了起来。

春草卸了来背上放了不过寥寥几株草药的背篓,动作异常轻柔地将她挖到的那山鞠穷给放了进去,想了想,还拿出小小的割草刀来,切下了一节山鞠穷的根部,拿手拨掉了上头的泥块,将余灰吹尽,心满意足地将它放到了自己的怀里去。

石坪手上提着两只兔子回到小院的时候就看到有个小丫头正抱着一个箩筐毫不设防地睡的正欢,脸上还蹭了几块干掉的泥土,显得一副懵懂的模样。

整个天地除了远处时不时响起的莺啼和隐隐约约的清泉流响,好像就再没了别的声音了,一下子连心也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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