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子重返故土,心里自然一阵激动。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号子发现家乡的这座小县城根本没什么变化,一条窄又长的老街,两边全是明清时代的居民建筑,土墙青瓦,木门小窗,原来一街两行的生意门店也大都关门闭户,街上很少有人走动,只有狗们肆无忌惮,满街里跑着撒尿拉屎,追逐异性。号子心情沉重,满脑子编织着的彩色梦幻和踌躇满志,顷刻间化为乌有。

神牛坑离县城三十多里路,要翻越高耸入云的椅子山和老爷岭,路途险恶。眼看天色将晚,号子只有在县城里住上一宿,明日起早赶路了,山的巍峨,阻断了游子的近乡情切。

躺在县城招待所的硬板床上,号子辗转反侧,未能睡上个安稳觉。他思念家乡,思念生他养他的神牛坑。那里有他心中爱着的姑娘水利,还有同窗好友天贵,伙伴二怪和张山,童年时的一幕幕往事,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父亲田春旺是土改时期神牛坑的支书,为了劈山引水,和天贵的父亲吴连坡,张山的父亲张冒,还有七叔们一起带领群众攀上了老爷岭,苦战三年,终于从大山深处引来了山泉,在村边修建出一个大水塘,解决了二千多口人的吃水问题。父亲却累得吐出了鲜血,不多时就离开人世。那年号子才只有七岁,清清楚楚记着乡亲们为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那一天,神牛坑天昏地暗,唢呐呜咽,招魂幡瑟瑟作响,白纸钱满地滚动,惊恐得老爷岭上缠绕起白云,像是戴着一顶大孝帽。娘是个忠烈女子,从一而终。父亲过世还不到一个月,娘就不顾乡亲们劝告,偷偷吞下去一包老鼠药,撵父亲奔了黄泉路。张冒大叔收留了号子,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供他上学,和张山水利天贵还有二怪他们一样,在神牛坑一天天成长起来。后来,天贵的父亲连坡因修水利有功,被调往县里工作。神牛坑的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日子过得四平八稳,不显任何起色。然而,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下面却是暗流的奔涌和无尽的凶残。生活也是一样,异乎寻常的平静,必将孕育出世事的险恶。告别了天真无邪的童年,直到穿上军装的那一天起,号子分明感觉到,其实人们的心,比老爷岭下面的龙王潭还深。五年过去了,号子不仅锻造下钢骨铁肩,更重要的是丰富了思想内涵,懂得了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是为了什么,不禁暗自庆幸。他的儿时伙伴们,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呢?号子想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自己崭新的思维和魅力,去感化和号召同伴,让他们都能充分认识到人生的价值。再不要像父辈们那样,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光知道娶妻生子,土里刨食了。一声鸡鸣打断号子的思绪,他一个激灵爬起,三下五除二打好背包,乘着黎明前的熹微,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那年冬天来得早,田野里的秋庄稼依然葱绿,夜黑里不经意降下一场严霜,大地白茫茫一片。三十多里山路,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不在话下,太阳升起的时候,号子已翻越椅子山,攀上老爷岭,神牛坑栉次鳞比的房屋,已在袅袅炊烟中披上了霞光。

放眼南望,那广袤无垠的红薯地里碧绿一片,薯叶儿蓬勃着,足有一尺多高,真像是在大地上铺设了一层厚厚的绿色地毯,遮盖了土地的贫瘠和丑陋,生机无限,在灿烂的阳光下,碧波荡漾,苍翠欲滴。号子不禁为之欢呼,陶醉在大自然的如诗如画之中,更加眷恋这片砂礓混杂的故乡热土了。

天空中升起一轮朝阳,黑夜中曾经猖獗一时,垄断了世界的严霜顷刻间化作乌有,变成无数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从植物的叶面上垂落地下,继而渗入土壤,无影无踪。老爷岭怪石嶙峋,而且狰狞,稀疏的林木扭扭歪歪,垂死挣扎。号子远远看到,村子里有一位汉子出来,猫着腰,袖着手儿,肩上背着一支步枪,蹒跚着往老爷岭走来,不觉也加快了脚步。

号子不曾留神,霜们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和灭亡。随着太阳升高,大地有了暖意,那僵死在红薯秧子下边的严霜,竟然死灰复燃,凶残地进行反扑。号子真切看到,绿油油的红薯叶儿一片片垂下头去,变蔫,变黑,变焦,继而卷缩成败叶,哗拉啦纷纷落地……大地裸露了,暴露出伤痕累累。纵横交错的红薯沟上,爬满了失去叶片的枯藤,似无数条僵死的线蛇,网罗在大地的机体上。偶有钻出土外的大个儿红薯,被严霜无情地染成酱色,死猪肝一样恐怖。号子惊呆了,被大自然的这一神奇现象所征服,脑海里一片空白。直到有人在他肩头拍一巴掌,才从冥想之中苏醒过来。

来人是七叔,肩上背着一管乌黑铮亮的七九步枪,手里拿着一个扁酒壶,笑吟吟站到号子面前。七叔是村里的治安主任,枪不离肩,肩不离枪也是多年养下的习惯,就是睡觉,也要把枪抱在怀里。号子缓过神来,见是七叔,又惊又喜,慌忙拉七叔到田埂上坐下,从提包里拿出两瓶白云边酒,孝敬到七叔面前。

七叔嘿嘿笑着,说:“你个鳖儿,总算没把您叔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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