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不愿意回到队上那间黑洞洞的小屋闲呆着,便回了明州白梅家。白梅妈听说这事,自然气忿忿地为虹羽不平,嘴上却大咧咧地说:“虹羽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是自己个儿的。咱还不稀罕那破事儿呢!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嘛。我早叫你们跟我学缝纫,要不这会儿早学成了,倒用不着看人家的眉眼儿混饭吃。”白梅说:“妈你老是一套一套儿的,未了还得提你那破缝纫,烦死了。”白梅妈说:“啥叫破缝纫?谁能不穿衣服光腚儿上街试试?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不说自己粗手大脚的老学不会,反倒整天叫唤烦死了烦死了!老娘看你想当***去?”白梅笑着说:“我要当主席那也是白主席呀,我也不姓毛,妈你真是老糊涂,哈哈哈……”白梅妈也笑了,虹羽心里暗暗羡慕白梅跟她妈热热络络无拘无束的母女关系,她从小到大从来也不曾跟妈这么随便的说过话。她不明白为什么妈跟自己之间总存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自己却总能感觉得到的淡漠。虹羽知道自己的生命确乎是妈妈李丽青给的,但她也知道自己的感觉真真切切,绝不会欺骗自己。想来想去只能把原因归结于妈的性格与自己不善用语言表达感情的笨拙。妈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照顾母亲是做女儿的责任,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人不能推卸的责任。

过几天,白梅陪虹羽去看妈。李丽青听说了虹羽被辞退的原因,却只是一个劲儿埋怨虹羽太傻太犟,真真有点儿不识抬举。说人家书记亲自作媒,对方又是心里有你,脑瓜子里有知识的大学生,你又能转正,这样的好事儿别人还求之不得呢!你也二十三、四老大不小的人了,也不想想那傲气自尊心能当饭吃吗?唉,我这把老骨头偏不死,又倚靠不住儿女,这又没工作了,再老了让我可怎么活哟!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不懂事的蠢牛木马,越大倒越不会为苦命的老娘我想想了!”说罢也不看看早委屈伤心得眼圈儿发红脸色发青的虹羽,倒只顾自己数数叨叨地哭得伤伤心心的。

虹羽不明白自己的亲妈为什么反不如白梅妈懂得自己的心,便心酸酸地拿出给妈买的吃食跟一段细布,对姑说:“我回队去。”便拔腿要走。她妈却哭得咧咧地说:“走吧,走得远远的,再别来了,我知道我白生了你,往后病死穷死你也甭管了,我这是活该呀我,准是前生作了孽!这辈子还有个好吗!呜呜!我好命苦啊!”

姑跟表弟、妹拦住了虹羽,说天黑了,两个姑娘家,这几十里夜路倒让你妈担心。姑说,你妈不过是怨你这么大的事不跟她商量,说几句气话。天下无不是父母,这话都在书上写着呢,你还能真生你妈的气?你妈也够可怜的,劳累一辈子,老了老了,给弄到她不惯住的乡下苦熬着。她有儿有女有孙子,却常年见不着面,倒像个孤老婆子似的住在亲戚家。虽说咱也不是外人,你表弟表妹待她也好,可到底想儿盼女的心里苦着呢!虹羽你也不小了,还该多为你妈想想才好。”姑说完,一声长叹便再不言语了。虹羽的心让姑的叹息牵扯得抽抽地疼,倒又万分懊悔自己对妈使性子,少商量。“妈的苦,难道自己比姑还不明白吗?自己又何尝对妈说过几句贴心宽慰的话呢?可是,妈现在这种处境,几句话就能宽慰她吗?自己这境况,妈也不是不知道,难道让我……唉,罗星,你怎么还不回来,不来找我?你是男子汉,一定会有办法的。”虹羽从心底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毕竟是水做成的女儿身,实在需要一双男人有力的臂膀和大手来支撑着自己。不管是罗星还是阿青哥,她都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然后把自己心上的重负,搁在那宽厚有力的肩上。也许就能让自己和妈都活得轻松一些。当晚,虹羽又是一夜反侧难眠。

第二天清晨,虹羽和白梅便告辞走了,二人中午在白梅家吃过午饭便赶回镇去。虹羽不知道镇宣传队是否还在办,也不知道宣传队是否还需要她,她想再去挣那每月九块钱三百分工。这是眼下她唯一能想到的挣钱路子,白梅因不放心便跟她一起回去了。

肖主任告诉虹羽,宣传队因为开支费用镇上实在负担不起,又加上现在上面也不再抓得那么紧,早几个月就停办了。临送两人出门,又意味深长地告诫虹羽说:“小凌哪,人贵有自知之明,把自己看得太高,可要摔跤挨跌的哟!”虽说是几句是似而非的大帽子话,虹羽也只得笑笑点头应着。

无奈,虹羽二人只好回那小屋住着,或回城住几天,或去兰兰、大喜那里聚两天。靠着虹羽的35元辞退费和两年多攒下来的几十元钱,半年多里倒也不曾挨饿。只是一年小二年大的,两人耳边不免多了风言风语,说她俩成分出身都不好,这辈子别想招工回城了的有之;说两人没人要,嫁不出去会在队上当老女五保户的有之;更有说凌虹羽被邵主任儿子玩了以后又蹬了,人家现在早在城里又挎上一个;也有说还有啥邵主任呀!早撤了,原因就是父子俩都争这个姓啥的漂亮妞,被他儿子告了老子一状!诸如此类,还有更邪门的呢。好心的队长老婆听得直摇头叹气,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听来的。

邵林听说虹羽被氮肥厂辞退的消息,真是喜出望外,便常到白梅家去找虹羽,见着见不着他也总不到虹羽队上去找她,只等着虹羽来求他呢。虽然爸现在不是革委主任了,也还是干部,靠边站站怕啥?早晚还得上去的。再说自己好歹也是烟草公司的国家干部,现在还有人上赶着给自己作介绍呢,哪点儿配不上她凌虹羽?自己要不是憋着一口气,这会儿只怕连儿子也抱上了!难道凌虹羽心里一点儿没有我邵林?我就不信。虹羽准是还傻等着罗星那小子,她也二十多岁了,还等得下去吗?等不了了自然会找我邵林的。邵林稳稳地等了半年多,到底没有把求上门的虹羽等来。邵林稳不住了,他灵机一动转而常去虹羽她妈那里下功夫。这位准丈母娘倒是巴不得邵林早一天叫她一声妈,只是知女莫若母,她嘱咐邵林只能来软的,绝不能性急。父亲邵志坚也常说虹羽人品是没得说,也肯吃苦耐劳,你小子看准了她算你有眼光!只是你千万别乱来,最好是等把她的户口、工作解决了再结婚也不晚,也算对得起人家闺女。邵林一一点头听着,有空便又常往虹羽队上跑,还追着虹羽二人到兰兰、大喜那儿去。

光阴似箭,看看又是腊尽春回,虹羽二人便回队去参加春耕备耕劳动,不然队上是不会分给粮食指标的。俗语说二八月的天,娃娃脸,阴睛不定变化无常,一连几天阴雨,虹羽二人闷在小屋里特别难受。这一天,好容易混到晚饭后,两人便早早上床。虹羽又捧起她百看不厌的唐诗看着,白梅不喜欢看书,便缠着虹羽说说她究竟为了谁才不肯答应氮肥厂那件婚事的?虹羽玩笑说是为了她,白梅撇撇嘴说:“才不是呢!当我不知道吗?你要不是为了罗星那没良心的,算我白活二十五!那么好的机会,要我早答应了,可罗星倒好,一句等着把人晾了六、七年,连信也不寄上一封!”看看虹羽咬着嘴唇难过,白梅又拍拍虹羽的肩说:“虹羽,我们从小长大,什么话都能说不是?我看你也够真心痴情的,不是我说你,你凭什么这么傻等着他罗星?说不定那小子早把你给忘了呢!”虹羽不吭声,只坚定地连连摇头。白梅叹道:“哟,好我的虹羽妹妹,你别是看书看得太多了吧?什么宝黛爱情海枯石烂,什么忠贞不渝坚定不移,那不是书上写的吗?书上写的就那么真?照我看,倒有好多书上学的东西,等到了真格的时候就满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下放那会儿,办事处倪书记不是红口白牙说是去锻炼锻炼的吗?还说最多三、五年就准回城还能优先介绍工作吗?虹羽你算算,咱姐们倒下放多少年了?三年加五年还出了头呢!弄不好还来个三年乘五年,我们姐妹可就该让人叫大姨奶奶了!虹羽你倒看看,那些个把咱们骗下去还让写自愿书的杂种、老娘儿们家里的孩子,有几个下了放?有下放到现在还没回城的?虹羽,我白梅说句贴心话吧,咱可是一根藤上的俩苦瓜呀!眼看明东的知青这二年走得剩不下几个了,难道咱姐儿俩真在这儿当老女?当五保户?实话对你说吧,也不是咱姐儿们不够意思想要扔下你自个儿走人,我这也是实在没法儿了。一是让我妈逼的,二是我自己也实在撑不住了。我妈让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是汽车大修厂的钳工班长,三十七岁,大我一个花呢。人倒结结实实的挺忠厚,老家在农村,死了的老婆也是农村女人,家乡留下个9岁男孩子。人家不嫌我这个老知青,咱也不嫌他二婚头。”白梅说着叹了一口气。虹羽说:“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白梅说:“我就为这事儿愁呢,人家要今年‘五一’劳动节结婚。”虹羽说:“那挺好啊,你犯什么愁?”白梅说:“你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我走了扔下你一个人怎么办?再说,淑光那事儿,让我心里老害怕结婚。这眼看只有一个多月了,想想结婚就得跟那男人睡觉,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虹羽说:“傻白梅,你还能跟我过一辈子?男人们也不会个个都像牛力吧?二丫结婚有了孩子,不是挺好的吗?”白梅说:“人家二丫跟跳跳鱼那对儿多般配!人品年龄相当。可我妈说男人大几岁会疼人,还说女人到晚上是得多顺着男人点儿。还说,女人生孩子虽是生死关可还得生,淑光没生孩子也是她命苦。反正乱七八糟的说得多了,我倒听得心慌慌的。虹羽,你说这孩子怎么就他妈该女人生呢?这罪就该让咱们女人受?老天爷真他妈的不公平,莫非老天爷是男的就总向着男人?”虹羽笑笑说:“白梅你别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喜欢还是讨厌那个男人?他喜欢你吗?”白梅说:“他,呃,他看见我倒是笑嘻嘻的,只见了三次面就跟我妈商量结婚的事儿。我嘛,也不讨厌他,他人看上去挺顺眼的,上次见面,他走的时候还跟我握手,说,白梅同志,你多注意身体。嘿,虹羽,这二锅头的手还真暖和!只握了那么一小会儿,我这身上脸上就热热的发烫呢!嘻嘻……”虹羽说:“那就好,那你就赶紧结婚吧。可有一桩事我得跟你说说,就是往后,呃,你结了婚,在月经来的时期,千万不能,呃,不能跟他有房事,那会害了你。他要不懂你就跟他说,记住了?”白梅说:“这话,我妈也对我说过。虹羽你怎么也懂?你跟邵林真的有……”虹羽说:“傻白梅别胡说!我连手也没让他拉过。我是看的医学书,玲俐也跟我说过的,淑光就是这种病,那男人他若是真心待你,就不会害你的。”白梅看着虹羽羞得通红的脸,知道她是为了自己才说这种话的,心里不禁一阵热乎乎的,比亲姐妹还要亲的患难朋友就要分手了,往后,虹羽她一个人可怎么过?白梅想着,自然生出无限怜爱,她搅着虹羽的腰说:“虹羽,你真那么讨厌邵林?你就一点儿不念他苦苦等你这么多年?我看他对你的心也够真的了,家里条件也不错。如果你又有了家,我这离开,心也会放得下些。你这没着没落地飘着,让我实在不……”粗拉拉的白梅,也眼儿红红的说不下去了。虹羽只觉得心中一阵热辣辣的,一股不知道

从何处升腾而起的炽火,烤沸了她全身的血液......不知何时,俩人紧贴着沉沉进入温柔的酣睡里。

一觉醒来,两人羞涩地相视一笑。虹羽认为,所谓神秘而隐晦的房事不过如此尔尔,实在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儿。也许,倒是无论男女都需要的一件好事情,只不过被人们所习惯的神秘兮兮秘而不宣,给它莫名其妙的蒙上一层隐晦不洁的面纱而已。原来,肌肤相亲竟是如此妙不可言!无论男女,都是一种灵肉间莫大的安慰与欢愉,人们经过一番无企无求的肌肤相亲,两人间便了无隔膜,原来,夫妻之间竟是如此亲密如此融洽的一种关系?

虹羽长叹一声,轻轻推开白梅,坐起伸手抓过小内衣穿上,又穿上衬衣下床,然后换下不知道汗湿或是被什么东西弄得粘粘乎乎的内裤,把衣服穿戴整齐坐在床沿上,让白梅快起来,吃了早饭好下田踩草籽肥。白梅赖赖地说:“虹羽,我好困,想再睡一会儿。”虹羽说:“那好吧,我做好早饭,你再起来。”然后转身要去做饭,白梅忽又拉住她说:“虹羽,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虹羽说:“什么事?说吧。”白梅说:“虹羽,呃,那男人,让我今天跟他一块儿上街买些东西,结婚用的,我,我不想去了。”虹羽觉得肩上突地一沉,说:“去呀,怎么又不去了?”

白梅说:“虹羽,就咱俩过一辈子不好吗?我喜欢你。”

“不行,你别瞎说了!让别人知道,我们还能活吗?”

“怎么不行?咱俩愿意,关人家什么事?”

“好白梅,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我求你别瞎想了,啊?快起来进城去,啊?”

“那你跟邵林的事儿?”

“好白梅,那你就别管了,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不,丢下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知道,这队上镇上有好几个人,狼似地盯着你呢!”

“不怕,我们门口立着铁锹、铁锄,枕头下放着菜刀呢!”

“这我知道,可你一个人,能行吗?”

“白梅,哎,你几时变得老娘们儿似的啰嗦了?快起来,回去办正事儿,耽误了我可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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