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弄人,实在非凡人们能够预知预料的。如果你恰好忘记或者疏忽了某一点,它便会不失时机的在这一点上,给你开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向你显示它神奇变幻的手段,让你不得不服了它。

凌虹羽哪里知道,正当她坐着小船悠悠晃晃地赶往故乡明州的时候,她那白发母亲正跟在一辆板车后面跌跌撞撞地走着。原来,终日提心吊胆的李丽青到底也没能躲过那场城市大疏散大清洗运动,首当其冲的第一批被清出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板车上拖的是她辛苦几十年的全部家当,拖车的人正是虹羽的表弟。由于没地方可去,李丽青只好去了凌鸿儒的老妹子家。于是,凌虹羽在明州古城的根便被拔了去,她在故乡明州已是无家可归。

虹羽和白梅迁到明东镇郊,生活依旧,岁月依旧,但境遇却有了绝大变化。“新家”虽然距明州城只十多里地,却是城乡有别,工农有别,终归还是修理地球。所不同的只是这里田地甚少,人口却多,种出来的粮食连口粮都不足以分配,自然也没余粮可卖。村民们要花钱,诸如儿女婚嫁,生病吃盐等等,全靠家庭副业养鸡喂猪,所以当地村民多有种菜的,宰猪的,贩鸡蛋的,跑土特产小买卖的,还有家里祖传一付老石磨打豆腐进城去卖的,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因此,这里的农民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农民了。留在大田里干农活的,也仅止是习俗上不惯出门,不会骑自行车的女人们。虹羽觉得,这里的农活比之东港轻松了不少,空闲的时间更多,日子更是无聊难捱些。

这里营生的方法颇多,人心也就更复杂些,民风自然不如东港地方古朴。加之这里离城近,有很多不得不下放走走过场的干部子弟也多安排在这里,为的也是就近招工消息灵通快捷一些。下放走走过场,知青们当然是下地少进城多;奉承钻营的多,埋头实干的少。是以当地村民乃至村干部们对知青们的看法态度恰似开店的对匆匆过客一般,没有人认为哪一个知青竟会靠挣工分吃饭的。这可实在苦了没有丝毫外援的凌虹羽。

到明东安排下来的第二天,虹羽和白梅找到生产队长,问今天干什么活?队长正骑着单车想进城去呢,他一只脚下地撑住单车笑嘻嘻地说:“哟嗬,劳动热情倒挺高的,从今天起呀,队上没啥活干了。晚稻割完,几块田先晾着,你们自己个儿爱干啥干啥去吧,要不就歇着,要不进城逛逛去。再说挣那几分工,还不够你们进城买糖吃呢,对吧?你们不是城里都有家吗?回去住到明年开春再回来也不迟啊!好啦,就这样,我还得去县里要返销粮呢。”

队长说完,蹬车一道烟儿走了,扔下虹羽白梅站着直发愣。队长老婆倒是个热心肠的利索女人,扔下手中的菜篮子便招呼虹羽二人进屋坐坐,笑嘻嘻地问道:“你们是才迁来的知青吧?新来乍到的,不知道俺们这里的情况,俺们这儿呀,城不城,乡不乡的,田地也没几块,一年倒有大半年闲着呢。俺这里的人,也不指着队上养活,反正每年五百斤粮食指标是少不了你的,这钱可就得靠自己个儿挣了。你们不原是城里人吗?终归要回去的,不过白在这儿等等罢了。这等的日子,何不到城里找份零工干干?既挣钱,又陪爹妈,不是两不耽误吗?”虹羽白梅面面相觑,实在不好说什么,心里说:“我们的妈自己个儿还顾不上呢。还能给我们找挣钱的活儿干?”虹羽想着邵林昨晚临走嘱咐自己别随便向任何人露家底的话,心里明白他是怕这里的人拿阶级眼光看自己,可这能瞒得多久?公社不是有档案材料吗?白梅比虹羽早来一天,已经知道虹羽的妈被赶下乡去的事,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这可叫虹羽到哪儿去?靠什么活呀?”当时也没敢说,只讪讪地笑笑说:“我们,可怎么找得到那么好的事儿呀!”

队长老婆看看两人,哈哈地笑着说:“你们别逗了,城里人在城里哪能没个三亲六故的?俺早知道,这小凌,还是市革委邵主任的未婚儿媳呢!快别瞒嫂子我了,你们能找不到事儿做?”虹羽顿时满脸飞红,问道:“谁说的?嫂子快别乱说了,叫人听见影响不好。”队长老婆说:“还能是谁?我们镇革委肖主任呗!要不为这,我家那犟牛还不答应接收你们呢。往后,我们队可还得仰仗小凌你了。听说,我们县革委王主任跟你们邵主任关系好着呢,现在办点返销配供什么的,没关系可不行啊!放心,嫂子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你们讲究个啥影响不是?”

虹羽一听全明白了,一定是邵林为了让这里接收她们俩,信口开河说的,这倒也真是他存的那点儿小心事。可是我究竟转到这儿来干啥?这儿地少人多,想靠劳力吃饭都不行了!招工的事八字儿没一撇呢?难道让我回去吃我妈那点儿辛苦钱?唉……”白梅知道虹羽在想什么,心里急煎煎的,只怕虹羽要回去看看可怎么办哪?

果然,虹羽回到住处清清检检一回,只觉得神思恍惚,百无聊赖,便让白梅锁门说要回去看看妈。近一年没见她了心里怪想念的,反正迁也迁来了,往后的日子往后再说,先回去看看。白梅愣愣神,心想这事儿反正虹羽迟早得知道的,她妈不是还活着吗?又是去了她姑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还能老不让她回去?城里头她虽然没了家,不是还有我家吗?再说,邵林早把心事悄悄告诉我了,让我给他多敲敲边鼓儿呢,这回可该这小子多献献殷勤卖卖力气了。哼,想娶人家虹羽做老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对,回去让他小子想办法给咱俩找事儿做,他老子不是革委副主任吗?把人家弄到这种地方来,就得该他小子负责。白梅想定了,对虹羽笑笑说:“我正想着回去呢,没活干正好,谁也不是一天不劳累就骨头痒痒。咱也去城里逛荡几天,这么多年没逛街了,兴许连街是怎么逛的也给忘了呢!”

两人说笑着向明州城走去,看看快到了城墙根儿,白梅才对虹羽说了她妈的事。虹羽愣了一会,说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妈信上也早说过,只是不知道会有这么快,更不知道正是她来的那天妈便走了,老天爷安排得也太巧了点。说完苦笑一声便要回队去。白梅急忙拦着说:“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能不进城?今晚住在我家,明早我再陪你去你姑家看看李姨不成吗?三十里路也就小半天的事儿,反正回队闲着也是闲着嘛!”虹羽想想也对,便脚步沉沉地跟白梅回了她家。白梅的妈见了虹羽,心里也叹道:“这孩子,好不容易回趟城,这里却没了她的家,这也是命苦啊!”可她嘴里却不肯这么说,怕虹羽难受,只是乐呵呵地安排了午饭,三人边吃着说些这新队上的事儿。白梅妈听说这新地方一年有八、九个月没事儿干,倒大声叫好的说:“这可太好了,往后,咱孩子可不用没日没夜地累了。没事儿就回来,虹羽,这儿就是你的家。往后,你们俩就学这裁缝活儿,虹羽你聪明,保管一学就会,咱娘儿仨不管咋的总能不愁饭吃。来来,别光顾了说话,吃肉,吃。这一个月管配半斤肉,吃完了大姨再管人家人口多的要两张肉票去。”

第二天一早,虹羽和白梅便动身去姑姑家,临走,白梅妈死活让虹羽带上两斤配给挂面,四两配给红糖。说乡下没有这些配给,可不容易买到呢。虹羽知道这是老人一个月全部的配给量,可这也是老人的一片心,便默默收下了,再说自己也实在没处买,就是有地方买,她不是也身无分文吗?妈倒不说,这么多年没见姑姑和表弟、妹了,总不能空手进门吧?好在姑姑家可以走着去,不然自己可是连伍分钱过河的钱也没有。

虹羽和白梅匆匆穿城而过,看也不想仔细朝那些比武斗时兴旺了许多的商店饭店看一眼。因为口袋里没有钱,就是看见什么不凭证供应的东西也是买不起的。再说,什么东西不凭证购买呢?买布要布票,买糖要糖票,买馒头包子饼干也要粮票,就连买条毛巾枕巾也得要毛巾配给票啊!不用说这些票虹羽全都没有,更何况那要命的钞票了。虹羽想起鲁迅的一句诗:“破帽遮颜过闹市”,自己这可要遮眼过闹市了。虹羽正自嘲地想着,忽听有人叫自己和白梅,抬头一看原来是邵林,邵林问她们这是要到哪儿去?虹羽盯了他一眼一声不吭。白梅说是去虹羽姑姑家看她妈去。邵林便让她们等等,说自己请了假跟她们一起去呀,然后不等虹羽同意便进公司去请了假,出来又到商店买了些糖果、点心兴冲冲地跟虹羽俩人一路出城。

路上,邵林见虹羽总不说话,只道虹羽气他没把她妈妈的实情告诉她,便陪着笑脸说:“虹羽,你看这,你妈的事吧,我爸,他也是实在不好说话,这是运动嘛。所以,呃……”虹羽说:“所以你就瞒着我,先把我们骗到那没饭吃的地方再说,对不对?”邵林指天发誓说他决不敢骗她,只是真心想帮她,只想到那里离城近,招工方便,就忘了问那儿的收入情况。虹羽冷笑着说:“你倒没忘了说些一厢情愿的梦话!你想着让我们越困难就越只好依靠着你,把我们圈牢了就跑不出你的手心,对不对?”邵林被虹羽说中了心思,急得满头大汗结巴着连连说不是,决不是!他要安下这种心,天打五雷轰!白梅一旁看得好笑,这时也只好给他解围。便笑着说:“虹羽,这里头倒没我什么事,你别我们、我们的。要说邵林也是真心,你妈虽然不在城里,到底只隔一天路程还不要船钱不是?你虽然眼下城里没了家,也保不定往后没有家呀!如果,你在城里有了家,再想法把你妈弄回来,不就更方便了吗?虹羽,你说对吗?管他邵林弄啥圈儿套儿的,你是聪明人,不会给他来个不见鬼子不挂弦吗?邵林,你说呢?”邵林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嘴里却只好连连说对,对,不见鬼子不挂弦!那种既狼且狈的样儿,倒叫白梅忍不住笑了。邵林这才又轻松得意起来。一路上,嘴里不停地我爸长我爸短的,又说李叔叔当什么什么,赵叔叔当什么什么,张叔叔又是如何有权,王叔叔又是如何能干,这李赵张王等人又是如何听他爸的话。还拍拍胸说,包管不出半年三个月,准保让虹羽和白梅双双进工厂或者进供销系统当营业员去。白梅听了喜孜孜地说她喜欢当营业员,那活儿轻,买点啥紧俏货也方便,还有人求着呢。两个人东一搭西一搭说得热闹,虹羽极少说话,她想起上次跟罗星一道去看姑姑的情景,心中勾起无限思念。“罗星,罗星,你到底去了哪儿?难道一封信也不能写吗?你一句等着就等过了三年,你就那么相信我凌虹羽吗?古往今来,有几对知心的人能够如愿以偿呢?”

见了母亲与姑姑,及表弟妹们,自然又是一番唏嘘,一番感叹。姑拉着虹羽说三年不见虹羽就成大人了,现如今表弟、妹们也都长大了,日子虽穷,却也粗茶淡饭的过得去。早让你妈到乡下,省得受那么多窝心气,你妈总是不愿。这不,现今来了只是不惯,常念叨城里怎么怎么好,姑倒是不觉得。姑一个人带着三小一老的这么多年,这要是在街上城里,还不早给饿死了?哪儿能个个长得这样壮壮实实的?虹羽你说对吗?妈却只是一个劲儿招呼邵林。虹羽看着妈那小心翼翼陪着笑脸跟邵林说话的那副样子,心里很不以为然。还有,邵林解开点心包让大家尝尝,妈那副只顾自己吃嘴里让让别人的样子,也叫虹羽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可妈毕竟是自己的亲妈,生我养我的人,虹羽也不好说得。心里只疼妈总是在狱中饿惨了才这么嘴馋的吧?总是日子过得太苦的原因,如果日子好过,她也许不会这样的吧?记得小时候妈总把好吃的留给自己兄妹,总说她不饿,何曾是这样一副吃相呢!唉,只怪自己没本事,不能让妈过上好日子!虹羽心中暗想:如果我能参加工作,挣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让妈吃好吃饱,想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好好孝敬她老人家,人活一世,连妈也不能照顾好,那还算人吗?

从姑姑家回到明州,虹羽几个索性又去看了大喜、兰兰。明东明西城郊的情况也差不多,总是人多地少,生存颇不容易。大喜说他乘这机会,正猛攻中医药书呢。可惜爷爷因为顶撞了人被抓了去,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然,这时候倒好就近请他老人家指教,学得也会快一些。生活方面兰兰家里补贴着,就连这继续学中医也是兰兰的父母提醒鼓励大喜的。临走白梅让他们俩如果结婚一定得请老同学喝喜酒,兰兰大喜倒也挺大方的双双答应了。看样子,他俩倒是既知心且又如愿以偿的一对儿。

以后,邵林又想办法带虹羽去见了刘毛毛一趟。刘毛毛说她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想了。说这劳改农场也挺好的,生活比农村有规律还省心呢!饮食也跟外面那点儿配给差不了多少,农忙时还加菜加餐。就只行动不自由,连上厕所也有“政府”跟着,那是怕犯人寻死呢。刘毛毛说着倒笑了笑,又说:“我寻死干嘛?我还年轻,我父母还等着我呢。我们家不是傻死了一个吗?放心,我不会再犯傻了。虹羽,回城没地方住可以去我家,顺便也看看我爹我妈还有我小弟,谢谢你们还想着来看我。好啦,回吧,我得去干活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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