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虹羽,要不,我跟他商量,等你有了着落,咱们一块儿办喜事儿,好吗?”
“别傻了,人家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能拖着?我一辈不嫁人,你也让他等着?”
“虹羽,你不会吧?你可别想傻事儿!你说我傻,我知道你比我更傻更倔,我实在是不放心哪!”
虹羽喉头哽住了,她默默走过去双手捧起白梅的脸看着,半晌,她轻轻地说:“好姐,别为我担心,你妈说,我的命大着呢,总会有路走的。在这个世界上,让我挂心的人多着呢,我不会丢下他她们走的。”白梅猛地抱住虹羽的脖颈,将脸紧紧贴在虹羽紧绷绷的脸上,露出大半截儿白胖胖的身子。
忽然,门外传来邵林的声音,听去像还离屋子远着呢。“白梅,白梅,虹羽,你们看谁来了?”虹羽二人急急松开手,虹羽给白梅拿过衣服穿戴好了,又匆匆梳头洗脸,邵林的叫声已经响到门口来了。“哟嗨,这姐儿俩倒是命大福大,这时候还没开门!”另一个男低音厚厚的嗓门说:“要不咱先在门口等等?兴许是昨儿干活累了呢?先别吵吵。”“嗨,曾大哥,这就疼上啦?白梅可真是好运气啊!不行,得叫她们起来,看这天到啥时候了,城里人都上班了两钟头了呢。”
白梅一边慌慌地梳头洗脸一边说:“哎哎,不好了,他来了!”虹羽明知故问道:“谁呀?谁是他呀?看你比你妈来了还慌呢!”白梅说:“坏东西你真坏!你明知道的,他就那二锅头嗓子!”虹羽示意她小声点,便笑笑走过去开门。
邵林一进门便大声嚷嚷说:“真才起床哎,看这被子还没叠呢!”一个身着工人服装的高个儿汉子跟进门来,看看笑笑,便伸出大手要去叠被子。虹羽顿时闹个大红脸,她想起被子里的内裤,便急急抢上前拦住说:“曾、曾师傅,我来。邵林,有站着叫唤的时候你不会搬凳子倒茶吗?真是干部架子大了。”邵林对曾师傅伸伸舌头,转身就去找小凳子,嘴还不肯闲着:“曾大哥,您可真会表现的,这铺床叠被可是娘们干的活。”曾师傅笑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哪是爷们该干的,宪法上也没写着,对吧?往后,呃,往后大家都忙着呢,谁有空谁干呗。”白梅说:“邵林,你小子可少摆爷们儿的臭架子,要不你小子做一百个梦也别想娶媳妇儿。”邵林又伸伸舌头,刚巧被虹羽看见,盯盯他说:“二十大几的人了,瞧那伸舌头眨眼儿的没个正形,还老爷们儿呢!一个大人样的孩子罢了。”邵林给呛得直愣,怎么听也是大人训孩子的口气,心里暗暗发狠说:“哼,有朝一日你到了我的床上,我再让你好好看看我是爷们还是孩子!”嘴上却嘻皮笑脸
地说:“曾大哥,瞧瞧这俩小姑奶奶,嘴全跟刀子似的,一点儿不留情面!往后,咱哥儿俩可得多加小心了。”白梅笑着说:“怕死你别来呀!小心刀子割了你的舌头。”曾师傅看看爽真的白梅笑笑说:“男子汉大丈夫,怕死不革命!”
几个人说笑着草草做了顿早饭吃着,邵林喜孜孜地向虹羽、白梅报告了两个大喜讯,说最近又要招工了,名额还挺多的,曾师傅厂里也有名额。他爸又官复原职了,恰好管着招工办呢!这回可一定得给虹羽跟白梅“解决”了,进厂进供销随便挑!白梅说:“邵林,你可别又是吹牛吧?白说了三年多,咱可还在修地球哪!”邵林说:“王八蛋吹牛!我爸说,说是不管虹羽,愿不愿跟我好,这次都得先解决你们俩的问题,这也不违反政策,你俩都属于独生子女,身边无子女的照顾对象。”虹羽说:“白梅符合政策,可我……”邵林一拍脑袋说:“哎哎,看这猪脑子!这么大事儿倒给忘了!虹羽,你妈的问题解决了,她不属于下放对象。我爸说,上面来的红头文件,说那次大清洗把年老无劳动力的老人推到乡下,加重了农民负担,社会影响很不好,这次基本收回。嘿,这也得看看上面有没有人给说话。”虹羽说:“怎么?落实政策也得走后门吗?”邵林说:“那当然了,虽然是落实政策,可得有个先后的,再说你妈年龄刚好五十岁,属于可回可不回的对象啊!还是我爸给她厂里的头儿打了招呼,这才给办了的,李姨早知道了,是我去告诉她的,她乐得都掉了眼泪。虹羽,你妈让你这几天去乡下给她跑户口、粮食呢。我是没空,不然我去跑,省得你累着。”虹羽感动地说:“呵,这可好了!邵林,真得感谢你爸跟你呀!你看,光顾说话饭都凉了,我给你去换换?”邵林受宠若惊地说:“哟,今儿老爷儿打西边出来喽!我可不敢劳您驾,能常给个笑脸就成!”一句话说得虹羽倒是心里愧愧的:“是啊,这么多年,自己何曾给他看了几次笑脸?!可他们父子还是这么真诚相助。按说邵林对自己确也真心不贰,这样的人我凌虹羽今生再能遇上吗?”邵林见虹羽不吃不说呆呆想着,心慌了,说:“虹羽,虹羽!你怎么啦?我又说错什么啦?你……”虹羽说:“没事,我没事,我这不是高兴吗?来,我给你换换热饭去,你是客人嘛。”邵林又伸伸舌头,头上却冒出汗滴儿。白梅乐呵呵地说:“李姨一回城,虹羽可也符合那条政策了,这下可好了。邵林,你这不是在胡说吧?”邵林说:“好我的白姑奶奶,你借我个胆儿我也不敢胡说呀,我可还想活不想啦?”曾国强说:“这是真的,刚才,我在你家等着你,邵林来对白姨说了,白姨乐得什么似的,赶紧让我们来告诉你们,让你俩都回去,说要做顿好吃的来贺贺呢!”
“五一”劳动节白梅与曾国强如期结婚。虹羽当了送亲的妹妹,兰兰、大喜、邵林几个人着实把装扮一新的白梅打趣了一番,然后一同当了送亲的大舅大姨姐。这一天的白梅,倒是羞羞答答,温温柔柔的。虹羽因为安顿从乡下回城的母亲,早把几个可怜的积蓄用得精光,只好向邵林借二十元钱,送了白梅一份厚厚的礼物,以感谢白梅母女对自己多年的照顾和真情挚意。
原本邵林早缠着虹羽,说要跟白梅同一天结婚的,只是因为虹羽才上班半个月,学的是操作钳工,学徒期两年。厂里明文规定学徒期不准结婚,否则立即退回农村。邵林无奈,这才作罢。
虹羽母女回城之后,母亲李丽青依然回印染厂上班,还住在那间九平方的小宿舍里,一切似乎跟原来没有什么改变。虹羽却看得出来,妈的头发全白了,身体精力也更不如前,每天下班回家,妈总是累得连动也不想动。她还经常一个人望着窗外的云彩发呆,虹羽知道她是在想念多年不见片纸只字的二哥他们。虹羽跟妈回城后,也曾写过几封信给他们,总也不见回信,心里惦记着呢。虹羽却不太以为然,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没有二哥的帮助,不也熬过来了吗?而且,二哥对妈的怨气很大,虹羽心里很明白,小时候的事,她记得清楚着呢!她只是想不通二哥究竟为什么对妈这样?难道,他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吗?
母女俩因为不同厂,又不同班,虹羽还得白班夜班的三班倒,所以总是难得母女同在家里呆着。常常女儿下班匆匆回家,母亲却早上班去了或是还没到下班的时间,虹羽对这一点虽觉得有些遗憾,却有几分莫名的轻松。虽然虹羽已经成年,仍与母亲李丽青难以沟通。母亲那张难得一笑的冷脸;无缘无故的叹息与悲哀;以及在很多事情上与虹羽不尽相同的说法与做法,都对虹羽形成一种无法述说也无处述说的压抑。随着邵林在母女间更直接的介入,这种压抑更是沉重了许多。
由于虹羽尚在学徒期间,不能跟邵林结婚,李丽青便时时处于焦急与担心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种情绪比之邵林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是由于她更了解女儿真正的血统?或者更了解从小看大的女儿的个性?甚或是她心里更清楚女儿对那个有着一头乌黑头发,一双黑幽幽晶亮亮眼睛的青年人那份深深沉沉的感情?总之,她对所有知道的人都认为是板上钉钉的这桩婚事,总有几分钉子尚未卷脚的危机感。
休息日,虹羽只有跟邵林一块儿出去,她才能放心。否则,她一定要反复问清楚虹羽是去哪里、干什么去?都有谁谁?跟谁一起去?什么时候回来等等一些令虹羽烦不胜烦的问题,还必须得到满意的回答才允许虹羽出门。不然,她则会在劝阻几句后,突然流眼抹泪,悲从中来地数说她自己的若干苦楚,若干心血,若干病疼,进而指责虹羽没良心,靠不住等等、等等。常是弄得虹羽内疚无奈地顺着她,极老实地呆在家里等邵林来了再一同出去。这时,即使她自己真的需要虹羽照顾,也会笑笑地连催两人“快出去玩玩,散散心,没事,我没事的。”
每次跟邵林一同外去,邵林总爱在大街上乱逛,爱花钱买些虹羽不爱吃的零食,常是他自己走着吃着,吃不完的便带回去“孝敬”李丽青。母亲那小心翼翼连连道谢的样子,弄得虹羽心里虽然十分反感邵林这种实际上是大不敬的行为,还老觉得自己又欠下邵林一笔债似的难受。更让虹羽难耐的是邵林那自命不凡与俗不可堪。邵林只要带虹羽外出,总爱在一些公共场合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还常常卖弄词藻而又错误连篇。有尖刻人当场指出,邵林还满不在乎,虹羽倒会呛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更俗气的是邵林最喜欢跟人比女朋友,不管在什么场合,他总是先宣布虹羽是他邵林的未婚妻。然后,极放肆地跟他的哥们儿一起当场对虹羽品头论足,他自己往往从中获得某种极满足的乐趣。倒让虹羽在众多生生熟熟的目光丛中挨扎,虹羽每每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一只被人观赏或者任人戏耍的猴子!一任那些艳慕的、欣赏的、轻佻的、猥亵的、甚或是下流无耻轻蔑鄙笑的眼光一件件剥去自己身上的外衣,直到一丝不挂,如坐针毡。
每当事后,虹羽生气,邵林却总总狡辩地说,他不过是想让虹羽多在那些全是干部子弟的哥们面前露露脸,为的是往后为虹羽换个轻松舒服的工作而已。“难道你想老干那油兮兮的脏钳工吗?那夸你夸得口水都流下来的,可是我的铁哥们儿,地区革委主任的大公子啊!不过应酬应酬而已嘛,你何必连一杯酒都不喝就走人呢?往后,他可是我爸向上爬用得着的人,连我爸都不敢得罪他的哪!”邵林酒气四喷的振振有词,虹羽只好由他说去。因为她心里明白,邵叔叔这么多年几上几下也真不容易。每逢虹羽能够一个人安安静静在家看看书,想想心事的时间,便是她最轻松最自由的好时光了,偏偏罗星又每每会在这时从她自己的记忆里飘然而至。他站在她面前,笑嘻嘻地问她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等我?为什么你不能等我?为什么你竟不愿意等我了?为什么前面的日子更苦更艰辛你能够等着我?为什么现在反等不了了呢?!”朦胧中的罗星只是笑着,因为罗星极少生气的时候。“呵,罗星,原谅我,我是,是一个弱女子,我,我不得已啊!”罗星依然笑笑的,他说:“虹羽,你读过红楼梦的,一定记得花袭人吧?她也是不得已而在宝玉出走后下嫁
蒋玉函的,我当然不会认为她不该嫁,因为宝玉走了再不回去了,可我,我是会回来的呀!虹羽,虹羽,为什么?为什么???”
尽管虹羽知道这只是自己自责的幻觉,罗星是不会这样逼人太甚的,她还是觉得心疼难忍,泪却是不再流了。偏偏又在这时,阿青也会来低低地说上几句话:“伲个邵林唔可靠的啦!他唔会真心对你介!阿羽我会来寻你的,千里万里,我都会来的。阿羽,阿羽,你莫心急啦!”朦胧中更为模糊的阿青却没笑,他是不常笑的,但两只眼睛却极为认真地睁得大大的,就像那年那一天,那山洞里的手电光一样明亮,又像出洞后虹羽抬头望见的星空一样清朗。
虹羽知道自己只是在怀念少年时纯真的友谊,并非再认为少年时说的话便是终身的誓诺。可眼茫茫中总觉得阿青正向自己走来,只是走得极慢极艰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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