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醒来时,已是上灯时分。她双眼一睁,便看见好几张在灯光里晃动的脸上都有一条条亮亮的水印痕。那脸上一张张大嘴开开合合的,都在说些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在虹羽的眼睛上方悬着,晃动着。哎哎,太近了,近得让虹羽觉得那一圈儿头、脸似乎全都正向自己的眼睛和心脏压下来、压下来……于是,虹羽的心,便急急想从这一圈儿头、脸、大嘴、还有下颌跟上下蠕动着的喉管喉节的包围圈儿中心的那一小片空处飞出去!呵,不行!虹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怦怦的响声自己也能听见似的,却老也突不出那个用皮肉肋骨做成的胸腔,它只是越跳越厉害而已。虹羽的脑袋轰轰地响着,可这并不是影响她能听见别的声音,相反她还觉得那些开合着的嘴里吐出来的声音很大很杂乱,交混在一起便也成了轰轰的嗡鸣,虹羽只觉得异常吵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有些细小的声音她反而能清楚的听见,如一滴大水珠掉在自己上唇人中凹里,便是“咚”的一声轻响,接着又是“咚”的一声便又掉下来一大滴,然后,就不停的滴着,好像上面有一个没拧紧的自来水龙头似的。呵,有水。虹羽早觉得口干舌枯的,只是舌头和嘴唇都好像麻麻木木不能动弹。这会儿水就到了嘴边,她便用力把舌头伸上去舔舔那水。“呵,咸的,这是什么水呀!”立刻,那些嘴又发出一阵轰鸣,于是,便有一把大匙子往虹羽的嘴里喂着温温甜甜的水,一口又一口。虹羽用力吞下几口水,便觉得因为用力,腹部、肚肠牵连着也有些伤痛,耳朵却慢慢的能听清别人说话了。脑袋里轰轰的声响,也慢慢远去,然后,远远地消失。眼前的那些张脸,也慢慢地清楚了许多。“呵,是二丫的声音,她在说,虹羽,虹羽!你醒了?你不用着急,我爹正在扎轿备船呢,送你去良玉镇,公社医院,一定能够治好你的!治好我?我生病了吗?什么病呢?要去公社医院,不,不用去,大队不是有赤脚医生玲俐吗?呵,玲俐,这张脸不是玲俐的吗?她说话了,听听,她说什么?说我是中了毒?剧毒1605?那不是杀棉铃虫的吗?哦,手背上的破皮处,药水沾湿了包扎的小手帕,这样,我就中毒了。嗨,死不了啦,我知道的,我看过书,农药中毒打了阿托品,灌洗了肠子,还能醒过来认识人,就死不了啦!噢,难怪肚子肠子都疼呢!多喝白糖水?对对,多喝就多喝,反正甜丝丝的也不难喝。”虹羽想着,使劲儿说:“二丫,我要喝水。”二丫连连应着,又用匙子喂虹羽喝糖水。虹羽觉得躺着喝水太费劲,摇头不喝了,自己撑着想坐起来,立刻便有几双手扶着托着,后腰上还有人给塞上了又软又厚的棉被。“呵,春姐,你怎么也来了?我没关系,死不了的,你别哭。二丫,你的泪水好咸,不好喝,快给我喝糖水吧。”二丫赶紧擦擦脸,端过了大搪瓷缸子,虹羽便咕咕嘟嘟一口气喝下半茶缸的糖开水。玲俐说:“二丫,看上去真不要紧了,去让你爹别扎轿子了,不用去公社。”二丫说:“真不用去了?”春姐说:“玲俐,你真有把握?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玲俐说:“这,呃,虹羽,你感觉怎么样?”虹羽说:“我真不要紧的,不用去公社,劳民伤财的,干啥呢。”玲俐说:“春姐,其实虹羽中毒并不太重,昏倒的原因还有特累和太饿了。虹羽,我说得对吗?”虹羽说:“呃,也许吧,我倒不怎么觉得。不过,现在没问题了,你放心。”二丫说:“这全怪我,虹羽想把活赶完,我就依了她。这可倒好,明天走不了啦。”虹羽说:“那可不一定,兴许到明天早晨,我又能走能跳了。”玲俐说:“虹羽,这你可说错了,三天之内,你得休息,不能多运动,还得多喝水增加代谢,否则肠道还会出问题的,那我可真没招了。”虹羽说:“哦,是这样?这……好吧,我听医生的。春姐,天不早了,你跟玲俐都请回吧,有二丫跟白梅照顾我就行。”白梅正端着一饭盆稀粥从厨房走来,她满头是柴草灰,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黑迹,还有些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痕印。听了虹羽的话,大声说:“嗨,吓死人的小姑奶奶,这会儿倒想我白梅来了!刚才要是过去了回不来,我可咋向你妈交待?手上破了这么大块皮,愣是敢去喷那么毒的药,你还真不想要这条小命了!”二丫说:“好白梅,你就别这样说她了,她这不才见好一点儿吗?都说全怪我还不行吗?”白梅说:“怪谁不怪谁的还不都一样?你们俩枣木棒槌──一对儿硬家伙,可惜不是一男一女,却是一对儿小丫头。”虹羽说:“白梅,你又胡说些啥呢?”白梅说:“我才不胡说呢,这两年,两个人你帮我我疼你的,当我白梅没看见呢?这要是一男一女呀,只怕早就成小夫妻一对儿了!哈……”二丫说:“死小胖子!刚才还咧个傻大嘴哭着嚎着呢,这会儿倒又贫又笑的了!快把粥端过来,虹羽只怕早饿坏了。哎,玲俐,这会儿可以吃粥了吧?”玲俐说:“除了辣的咸的硬的和酒类不能吃喝之外,什么都能吃。”白梅说:“看看,我白梅辛辛苦苦熬好了粥,她倒抢了去献殷勤落好儿!二丫,你别笑话我,刚才虹羽要是就这样去了,首先哭死的只怕是你二丫呢!”二丫才待要笑,却终于没能笑出来,反倒心一酸落下一大串泪,洒在粥里。她看看脸色苍白的虹羽说:“好梅姐,你说点别的行不行?何苦还要咒她呢?俺这才知道,一个鲜活乱跳的活人,突然倒下叫不醒唤不应的时候,该是个咋样地撕心扯肺地疼啊!我想都不敢想,她要真……嗨,不说了,红口白牙的,干什么呢!”虹羽怔怔地看着二丫,竟然说不出一句话。玲俐看看几个小姐妹
说:“哎,不说那些了,虹羽命大福大,一定前程远大。虹羽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一个孕妇要去接生,明天再来看你。春姐,我们一道走吧?二丫、白梅,你们轮流睡睡,没有事了,别着急啊。”虹羽这才说:“哎,玲俐姐,春姐,谢谢你们,天都这么晚了,看把你们累得。”二丫起身送她们,顺便对等在堂屋里抽烟的她爹老憨说:“爹,没事儿了,您回去睡吧。”老憨跟玲俐和春枝儿一道出门,又问了问情况,这才回家休息。这时已是月华初露,人静夜深了。老憨队长抬头看柳树杈里的月亮,长长舒了一口气:“唉,这些孩子,来这水乡穷村干啥呢?可真苦了她们。”
这天夜里,二丫让白梅去睡,她一个人披了件小棉袄坐在床边守着。虹羽整夜不安稳,迷糊一会儿醒过来总要喝水,小便,直折腾到四、五更天鸡叫头遍,才迷迷静下来,熟睡过去。
虹羽被窗格子里的阳光照射醒来,觉得人精神了许多,胃里腹中那火辣辣的疼痛也消失了,只是隐隐还有疼感。二丫不在床前,白梅也不在,只听见厨房里锅碗有动静,兴许,她们俩在做早饭吧?这会儿也不早了,吃了饭该出工去了,这一晌队里的活儿可多呢,不能让她们为自己耽误得太久。虹羽想着,猛然想起跟淑光她们约好今天回明州去的,哎,这也没有谁去告诉她们,怎么天到这时候他们也没见来呢?虹羽想着,不知道古城到底怎么样了?妈也不知道怎么样?真恨不能长上翅膀飞回去看看!虹羽翻身坐起来,披上衣服就想下地,立刻觉得头昏目眩,肠胃的隐痛立刻变成了牵扯痛疼。她知道这是胃、肠粘膜受到伤害有溃损的缘故,真的不能太多的活动,否则真会引起内出血什么的,那就不容易恢复了,只怕还得多躺几天呢!二丫听到房里有动静赶紧跑过来说:“虹羽,你醒了?我在烧鱼汤呢,你最喜欢喝的。我问过玲俐,她说鱼汤最好了,有什么蛋白,能让你的肠子长好,我这就去端来。”虹羽说:“二丫,不着急,我嘴挺干的,还是想喝糖水。”二丫说:“这热水瓶里全是糖水,玲俐说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二丫边说着,手脚利索地给虹羽倒了一杯糖水送到嘴边。虹羽喝着糖水问道:“玲俐姐来过?我怎么不知道?白梅呢?哎,二丫,你吃过早饭没有?你还没睡吧?过来躺躺?”二丫听得好笑,说:“哎哎,瞧你,不停地问,也让我来得及答应呀!清早来的人可多呢,你睡得像小猪一样,我没叫醒你,有的事,我给作了主了。”虹羽说:“那倒好,我也落得省心。”二丫说:“你就不问问是啥事吗?”虹羽说:“问啥?你都作主了,再问还能怎么样?”二丫说:“这就好,我说你不会生气的。”虹羽说:“啥事还生气呢?不知道二丫的主意最对我的心思吗?”二丫笑笑说:“淑光、大喜他们回去了,我让白梅也跟着一起去了。白梅还不肯去呢!我让她们去你家看看,没事早早回来,也好让俺们放心。”虹羽说:“对对。哎,你没让白梅不告诉我妈我这……”二丫说:“当然交待了,放心吧。我让白梅说你当妇女队长了,脱不开身的抓革命促生产。过几天得空一定回去看她。”虹羽说:“好二丫,撒谎撒得没边了!还给我安了个官儿当呢。”二丫说:“要不我让白梅怎么说?说你中了毒,差点儿见了阎王爷?”虹羽说:“嗨,也是。难怪罗星说,呃,撒谎有时候也是革命的需要呢。”二丫说:“罗星?是不是你的那位好同学,小相好啊?他也挺会撒谎的吗?”虹羽脸红红地说:“咄!疯二丫,乱说什么呢?一准又是白梅大咧咧嘴说给你的。”二丫说:“什么破秘密?不能说吗?以后没准儿还得求我当姐的送亲呢!哈哈……”虹羽也笑笑说:“想赶走我?我才不想出嫁呢,我倒想娶个好媳妇儿。”二丫说:“哈,这可反啦!我们虹羽真成精了,你可别说是想娶我吧?哈哈……”虹羽说:“对对,就是想娶你,娶你当媳妇儿知疼知热的,又能干又漂亮,那我的福气可就大了。”二丫说:”美得你!俺一个乡下妞,大字不识一个,有啥好的!”虹羽说:“老孔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嗨,男子有才也未必就是德。二丫,这么跟你说吧,心地善良就是德,忠厚勤劳就是德,二丫你说,对吧?”二丫说:“呃,对吧?俺也不太明白啥算有德,可俺知道做坏事就算缺德,虹羽你说对吧?老孔就是孔老二吧?他咋就不喜欢女人呢?他妈,他老婆难道不是女人吗?”虹羽说:“哎,二丫可真聪明,知道老孔就是孔老二。其实他老人家除了说过几句女人的坏话不太好听之外,说的好话也不少,如他主张学而时习之,主张仁者爱人等等都是好主意呢。”二丫说:“虹羽你可真行,读过这么多书,真该让你去当老师。”虹羽说:“哎哎,千万不要这么说,我可不喜欢当孩子王。我喜欢田里地里的流汗,这样心里畅快。读书多有啥用?也不能当饭吃。二丫,我真饿了,能不能不喝粥了?”二丫说:“那可不行。玲俐医生说过了,还得连喝三天稀粥呢!连活鱼也只能喝汤不能吃鱼肉,说是你不能什么吸收的。”虹羽说:“哦,是这样?那只好听医生的咯。”
就这样,凌虹羽一个筋斗又从奈何桥上翻了回来。虽然二丫、玲俐,还有春姐老憨他们都不对虹羽细说她那天中毒昏倒后的危险情况,虹羽也能从自己病好后,身上脱了一层皮这种现像上猜测出自己这次真又捡了条小命。俗话说:“不死也得蜕层皮嘛!”想不到自己这回倒真的脱掉了一层皮。至于往后是不是真如书上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就不得而知了。脱过皮的虹羽,比从前白了很多,倒是大家伙儿都这么说的。自从中毒以后,老憨队长再不派虹羽去打任何农药了,说是万一咋的他可“赔不起”。就连二丫、毛妹她们也不准去喷药,而是派了两个男劳力去干那活,说是男的“抗得住”些。虹羽养病时没少吃大妈大婶大嫂子们的鸡蛋,光二丫奶奶一个人就送了三次共十来个呢。那时候,母鸡就是乡里人的小钱匣子,平常吃的咸盐,用的针头线脑啥的,都全靠鸡蛋去换。升仙的粮食虽然不缺,钱可是紧巴巴的,虹羽知道这些。可鸡蛋热乎乎的从大妈们手上捧到虹羽手里,却是决不能退回去的,退谁家的谁家就会生气,说你看不起他们家。都说虹羽是为了大家伙儿“因工”中毒的,吃几个鸡蛋养养身子那是太应该了。虹羽吃着那些鸡蛋却喉头哽哽噎噎的,像是吞了谁家的线团子盐粒儿似的不好受。倒是二丫出了个好主意,她在灯下照出24个有“雄”的鸡蛋,又借来一只抱鸡母,在厨房里用稻草安了一个窝儿,说是孵出一窝小鸡挑几只母的养着,明年春天就有鸡蛋吃了。如果多给粗粮好好喂养,过年时,小公鸡长到一斤多也可以杀了待客呢。
虹羽病好后,老憨总是派她干点晒草,分棉梗掌大秤,记码等什么的轻活儿,一个人干得闷闷的。不管队上人对虹羽怎么照顾,她总是觉得孤单单的。她想着白梅、兰兰和淑光她们,甚至还想大喜、邵林、木生他们。这话她不敢对二丫说,怕她们多心,寒心,伤了她们的心。可这种感觉在虹羽心里日甚一日,使她的心情烦燥不安。虹羽想不出自己为什么面对这么多关心自己的人,还会有这种奇怪的空虚失落、无依无靠的感觉!难道自己对二丫、春姐她们一直存在的友谊和感情都不是真的吗?不,这决不可能!自己是真心喜欢她们的,尤其是二丫。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子心绪不宁地盼着白梅、兰兰、淑光她们呢!虹羽这种心情是从白梅走后第十天开始的。从第十天起,虹羽认为白梅他们应该回来了,就开始暗暗盼着她们,越盼心情越烦乱。也许,自己是在盼着妈的消息吧?对,自己这不是孤独感,不是失落感,而只是,只是焦急,只是担心,只是想知道明州,知道妈究竟怎么样了!“因为,那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和亲人!”虹羽想着,一天一天的等着,盼着。十五天、二十天、二十五天,啊,小鸡都破壳而出了,是三十天了!绒绒的小鸡出了十八只,二丫说二十四个蛋出了十八只小鸡也不算少的,一转眼就会长成大母鸡大公鸡的。“什么话,一转眼?哼,光孵出壳也用了整整二十一天呢!小鸡一转眼就能长成大鸡?”虹羽心里烦烦地想着,脸上便也没多少笑容。二丫看看虹羽,忽然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实在想回去,就走吧,别在这里强捱着,当心,呃,憋出病来。”虹羽说:“二丫,呃,我只是想,我妈,不知道她,还有她们,都怎么样了?你看,兰兰她们都去了三、四个月,白梅、淑光也走了一个月了,连封信也没见来。呃,这……”二丫说:“算了,虹羽你不用说了,俺明白,那里有你的家,你的亲妈。就算俺,真是你媳妇儿,也不能挡你去看你妈不是?何况,俺只是你的好朋友呢!”虹羽说:“呃,二丫,你还是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呢!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看看就回来。我说过的,一定回来。”二丫眼圈儿红红地说:“俺知道,你是真心说这句话的。可你不回来了,俺也不能怪你。这两年,俺因为有你们这几个朋友也知道了很多外面的事。往后,俺二丫兴许能沾你们的光,真去城里逛逛呢!好了,我给你收拾一下,明天送你回去。”虹羽说不用送的,一个人能走。二丫笑笑说:“怎么?送送也不用了?还说回来呢。”虹羽说:“哎,二丫,别瞎想,我是怕你一个人回来,心里不好受。”二丫说:“没事儿,我去看看我弟弟。”俩人正说着,听见门外有人叫凌虹羽。虹羽开门看看,原来是春节后从明州回来,在这里住过一夜的两个猫山大队的女知青。原来她们也是听说城里闹得邪乎、想回去看看呢。那俩人听说虹羽家真的住在印染厂,都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虹羽反复追问,她们才说听说印染厂早停产一个多月了。还听说工厂里的老工人,被流弹打死了两个呢!虹羽忙问她们知不知道死的是男是女,两人都说那可说不清楚。末了,那高个女孩说了实话,本来她们可以从良玉镇走的,就因为听了这个传言,又记起虹羽好象是印染厂工人的子女,这才绕到这边来送个信的。虹羽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头上豆大的冷汗直往外冒。她想:“这两个人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确切的消息,不然为什么会记得我叫凌虹羽?又为什么准知道我还没回家呢?噢,妈!您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妈,我这就去接你,乡下没有什么不好的,这里的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妈,这一回,您一定跟我一起到升仙来!”这天整个晚上,虹羽眼睁睁不能合上片刻,只要一合眼,她准做噩梦,又叫又踢的浑身冰冷。二丫只好紧紧抱住她,轻轻在耳边说些安慰劝解的话,让她不着急,哪会就那么巧呢?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嘛!急出病来不是又不能回去了吗?那才真急死人呢!虹羽想想很对,这才渐渐定下心来:“妈不会有事的,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才四十多岁呢,她不会跑不动的。”
鸡叫三遍,不过凌晨4点左右。虹羽实在躺不住了,她急急起来叫醒两个同伴,胡乱喝了几口汤饭就上了路。三个人紧赶慢赶到幸福镇,一问才知道轮船早已经停开了二十好几天,这唯一的水上交通早已断了。想回明州,只有靠双脚沿着湖堤江岸走着去。虹羽三人思乡心切,便问着路步行了足足三天,这才走到离明州十多里的明东小镇。虹羽看看当天实在是走不到了,只好在镇上唯一的小招待所住了一夜。第四天一早,三个人不顾镇上有人劝阻,心急火燎地往明州赶去。
虹羽冒着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的终于进了城,直奔西城中学,那两个同伴也各自赶着回家去了。等虹羽穿过西城中学二楼满是炉、灶、锅、碗的教室走廊,到一间满是地铺的大教室里找到妈妈的时候,她看见妈低着花白的头,正在吃着黑糊糊的菜粥呢。看样子,妈是饿了,也许是早、中饭一顿吃的,虹羽叫她几声,她才抬头看看虹羽,然后又赶紧喝完了盆里的菜粥才跟虹羽说话。当虹羽匆忙路过地铺上东倒西歪的老人和孩子身边,风尘扑扑地站在母亲李丽青面前的时候,李丽青似乎还没有从“吃”的意识里摆脱出来。她听见有人叫她,只是下意识地抬头看看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并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她脑子里此刻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得赶快吃掉盆里这点儿干菜粥,不然,唉,那些小孩子围上来,我自己可就得又挨饿了!”当李丽青又低下头几口吞完盆里的干菜粥以后,才突然想起面前站的这个人好面熟,哦,她是虹羽!这不通船不通车的,她是怎么回来的?看她手里的挎包那么小,她一定没带粮食回来吧?或者,连花生、芝麻、大豆那些个可以吃的东西也没带回来吧?哦,孩子,你可吃什么呀?这兵荒马乱的,你可回来干什么呀?城里的粮店里都快没米卖了,就算有户口也不一定能有饭吃呢,何况你这个没户口的孩子!哎,你怎么单单在这个时候闯回来呢?李丽青想着,眼睛木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儿,嘴里喃喃地说:“虹羽,孩子,你,你回来了?妈妈可拿什么给你做饭吃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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