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船,才知道这趟船走的知青还真不少。大多数家长都认为农村虽苦可是个安静的地方,怕孩子们留在城里会参加闹腾,以后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儿呢,还是回乡下的好。再说,这些孩子在城里都没户口,没口粮,老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误了假期,怕落个表现不好影响以后招工回城,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虹羽她们全部聚齐,挤在暖暖的前舱里,四周看看听听,几乎整个前舱坐的全都是知青。船舱里的灯,昏黄又模糊,看不清回队的知青们脸上都是什么表情。虹羽却听出他们言里语里,似乎透着些儿轻松而不是离情别绪。当船嗵嗵启动,船头缓缓离开吊着几盏电灯的趸船和趸船后面那座黑糊糊、还在沉睡的城市的时候,虹羽觉得一阵轻松和解脱。虹羽知道,两个小时以后,这座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又将苏醒,人们又将忙忙碌碌去做那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做或不该做的事情。这是一个黑沉沉,冷冰冰的黎明。昏昏黄黄的灯光下,晃动着一些模模糊糊的面孔;颤颤抖抖的船头,迟迟迟疑疑地滑进无边的黑色里;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无边的黑,浓浓的黑。虹羽明明知道这不是梦里却还是感到非梦非醒不明不白的阵阵迷糊:呵,这条船开了,它送自己回队;回队干什么?去种地种田;种了田地干什么?吃饭穿衣;吃了穿了又干什么?晚上睡觉。早起干活。睡醒干活,干饿了吃饭,干累了又睡觉。早起又去干活。天冷了加衣,天热了脱衣。呵呵,反反复复,无穷无尽也!难道,这就是生活?难道这样活着的生命就是人类?难道,万物之灵长的人类的生活,就不应该跟普通的非灵长的动物的生活有所区别吗?虹羽的头一阵昏昏惚惚。她把头低下,双眼紧闭着,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乎想把这十多天心里所装的压抑沉郁全都舒出去似的。她不明白自己心里为什么老会有这样一些古古怪怪的念头,老会出现这样一些老也想不明白也没有人能给她解释的怪怪问题和感觉。“还是先眯一会儿吧,也许,再过几年,自己再长大些,有些事情就能弄明白了。”虹羽想着,跟淑光、白梅几个再挤紧一点儿,暖暖乎乎的,不一会儿也就迷糊过去。
早晨七点多钟天色大亮,只是灰蒙蒙的没有太阳。由于四天才开一班船。船上很是拥挤,虹羽她们上船早,占了船舱好座位,却不知道竟连船舷边上都坐满了人,一大早的风寒可是够这些人受的,所以天一亮便有些小机灵人儿,一个一个的往船舱里扎,一问也是知青。“那就挤挤吧,谁让咱是战友呢!”邵林大大咧咧地说着,跟大喜木生把大家上船时胡乱塞着的背包、提袋什么的清理了一下,倒是又坐下了好几个冷得发抖的人。等虹羽她们洗漱了回船舱,却见邵林几个人在跟一大帮人堵着舱门口吵架呢!一问才知道是小将们让船舱里的人,让出一半地方来给他们坐,因为他们已经在船舷上冻了几个钟头,该进舱暖暖了,换换地方,也叫公平合理嘛!邵林身高体壮,大劈腿往舱口一站,那舱门就算是关上了。他笑嘻嘻地说:“你们都心红眼亮,肚子里火气旺着呢!还他妈怕冷?快滚,少在这里穷嚷嚷。”那些人哪肯买帐,还是七嘴八舌地吵着挤着硬往舱里闯。邵林见他们人很多,忙对船舱里的知青说:“哥们儿,抄家伙!谁要硬闯给我打!”他扭头又对硬挤上来的人说:“嗨,老子心里正憋得慌,正想着打几场松松筋骨活活血呢!你们谁先上?嗯?要不,一块儿上?这地方太窄了,我只好把你们往水里扔,那儿可更凉快!哈哈……”虹羽一见邵林横眉立目的狠样儿,知道他冷冷的话并不是在说笑话,他真会那么做。因为他总认为他妈的死是人家给逼的,气憋得大了,正想着找机会发泄呢。虹羽几个女孩上前劝开那几个不好下台的男孩,又下舱清清检检挤出几个座位安顿了几位实在冷得够呛的女孩,这才阻止一场后果难以预料的打斗。邵林气哼哼地抽着香烟,虹羽几个人却跟那几个女孩闲聊起来,虹羽问她们这是去哪儿呢?她们说去三义县。虹羽她们再谈到运动具体对农业生产的作用和影响等问题时,几位女孩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虹羽心里便认为:这场莫名无序的运动至少是不会具体管工农业生产的问题,至于它到底管什么,起什么作用,则要等以后再看它的结果了。后来,几位女孩请来了她们的队长,那位队长也冷得直发抖,刚暖和一点,那队长便向虹羽她们高谈阔论,末了他劝说虹羽她们不要回队了,跟他们一起去三义县。不一会儿,船舱里的知青倒有十来个成了黄队长的手下。黄队长对于邵林和虹羽他们坚决不肯参加感到不能理解,他说他们在三义县是起码得呆上几个月小半年的,让虹羽她们想通了一定去找他。然后他又说了一气似是而非的大理论,一直谈到吃午饭的时候。黄队长让他手下的人,给整个船舱的人,每人都端了一盆盖浇带菜的饭。然后大笔一挥,写了一张字条,盖上他的大印让人拿去交给伙房的头儿,这就算他给了饭钱了。而虹羽她们吃的这顿午饭,就算他请客吃的第一顿革命饭。原来,他们真的是走到哪儿吃哪儿,真像白梅妈说的,他们提早进入了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虹羽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吃饭不要钱的,那就是部队,可是部队是保卫祖国的,而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再说,这么成千上万的人,如果全部吃饭不给钱,国家能吃得起吗?虹羽吃着饭想着,看见那位队长吃了两盆饭,站起来把盆从舱门口一扔,便扔进大江里去了。虹羽心里不由得一阵火起,站起来说:“黄队长,你这是干什么?”那位黄司令先是满脸不在乎,继而佯装不解地说:“什么干什么?这位小朋友,你说什么呢?”虹羽说:“哼,别装佯了,大家伙儿都看着呢!像你这样不爱护国家财产的人,真懂得什么革命的道理吗?”黄队长正待要恼羞变脸,忽然又换了嘻皮笑脸,他自知理亏仍然强词夺理地说:“小朋友,话可不能这么说呀!刚才我没注意,呃,没注意生活小节的问题。可是,那与我们时势大节、主流无关,你可不能混为一谈,那可要犯错误的哟!这饭啦盆的小问题嘛,小事情微不足道嘛!
虹羽看着他洋洋得意的嘴脸,恨不能把刚才吃下的饭菜全都吐出来。她咬咬牙,转过身去,拿起一位知青带的洗脸盆,对刚才吃过饭的知青们说;“大家听见了吗?这位队长说,我们不是他们队伍的人,对,我们眼下不是,所以我们不能跟他们一起享受免费的特殊饭菜。船上的饭菜是三毛钱一份,这是我的饭钱。”虹羽放完钱把脸盆递给邵林,邵林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钢崩往洗脸盆里一撒,钢崩叮叮地响着落进洗脸盆里,洗脸盆在知青手中传送着,几乎每一个吃过饭的知青都很郑重的放下了自己应出的三毛钱。当虹羽端着钱从那位黄队长眼前经过,出舱去交饭钱的时候,那位黄队长冷冷地笑着说:“好样的,有一股子认真劲儿,算个人物!我们后会有期!”说完,他带着人马离舱而去,因为三义县城马上就要到了。虹羽端着钱找到船上伙房的头儿,向他说明这钱是前舱五十二个知青的饭钱,让他在那张白吃条子上注明一下钱数。这位五十多岁的老船工笑着收下钱,还伸手拍拍虹羽的头顶,然后转身又去干活。他忙着呢,船上好几百个人的午饭开过,又得淘米洗菜的准备晚饭了,他可不能让大家伙儿饿着肚子下船去。
这一天的这一班船上,开了一餐早得奇怪的早晚饭──下午四点。这可比平常整整早了近两个小时。不仅如此,饭菜的
质量份量也比平时又多又好了很多,虹羽她们饱饱的吃了一顿。刚放下盆儿,幸福港就到了,虹羽下船的时候,看见老司务长站在船边上向自己这群人直挥手呢。
由于提前回队,原来跟二丫约好来接的船当然没有来。大家一路嘻嘻哈哈谈笑着走路回队。好在回队时不像回家里那样带着那么多土特产,每人除了一个轻轻松松的小提包外也没带着啥东西。虹羽看看淑光组里只回来了小霞等五个人,邵林组里只有6个人,自己组里的人还要少,只有白梅、兰兰加上小玉,共四个人,其余十多个人是凤鸣,猫山的知青。三十多个人一路扯着说不清道不明却也说不完的文革话题,三十多里路不到三个小时就到了升仙二队。虹羽她们留五个路远回不去的女知青在她们家往了一晚,第二天才送走她们。邵林几个人还有准备住他们那儿的几个路远的男知青们顺路送淑光她们回组,然后他们自己才能最后到家。
虹羽四位主人七手八脚地洗锅涮碗煮了一大锅白米饭,大家又各自拿出从家里带的干菜辣酱什么的,凑合着又吃了顿晚饭。然后休息,虹羽作主解开段湘儿、刘毛毛几个人的棉被铺盖让客人们休息。她自己却坐在灶前发愣。白梅过来让虹羽去睡,说走了三十里路难道还不累吗?说着刚要拴上大门,二丫却推门进来了。虹羽把烧棉花梗儿的余火从灶膛里扒出来,三个人烤着说着话。二丫听了湘姐和刘毛毛的事并不十分吃惊,倒说虹羽她们能回来才让人奇怪。因为乡下到处传说着知青在城里闹得可凶呢!说这闹的什么也不为,就为要她们的城里户口,还说如果知青们的户口要回城里了,她们就谁也不会回乡了。虹羽说这话不是瞎扯吗?明州的知青谁也没闹啥户口,就连刘毛毛她们参加闹腾也不是为了闹户口嘛。二丫问她们那是闹啥的呀?白梅说闹啥谁也说不明白,今儿这趟船上来了很多人,这不就要闹到乡下来了?二丫问他们来乡下闹啥呀?虹羽和白梅都回答不上来。虹羽说:“算了,说不清楚,天不早了,白梅你也累了,先去睡吧,我跟二丫说说话就来。”白梅站起身嘟嘟囔囔的走了。二丫赶紧坐到虹羽身边。虹羽:“二丫,年过得好不好?队上啥时候开工啊?湘姐跟刘毛毛没来,这屋子里空了一大半,往后咋办,心里还真是没个底,正难受着呢!你倒好,跑来吵嘴来了!”二丫笑笑说:“白梅小胖子,小瞧咱二丫,就想怄走了她,跟你好好聊聊。这十多天,可真想你,老担心你不会回来了,连做梦也念叨着呢。”虹羽看看二丫清亮的眼睛,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毫不迟疑地拒绝刘毛毛留在城里的邀请,而提前回到升仙二队来的。那是因为这队上的大多数人,都有一双像二丫这样清清亮亮的眼睛。二丫说:“四个人住一栋房怕啥的?要不,我跟毛妹住到你们这里来?等刘毛毛她们闹腻味了回来,我们再回家去住。”虹羽说:“这敢情好,只怕你妈跟毛妹家里不让。”二丫说:“说些啥呀?我们做完家里的事再来,家里谁不让呀?你们四个人又不是男人,还能有啥的说道吗?好了,天不早了,去睡。明天我来帮你们打扫打扫这房子。大过年的说走就走,连灶房的吊尘也没扫扫,这不回来还得住吗?”虹羽说:“二丫,呃,我先谢谢你了。湘姐走了,往后你可得多教我管家的本事。”二丫说:“哎,别价,我就怕虹羽甜甜的跟我叫姐!咱们虹羽的嘴不甜还好,一甜起来我二丫的心就挡不住的软了!得,谁让我比你大呢,你再叫上几声姐呀,我就得连夜给你干活了。我爹说过,正月十五才开工呢,这几天咱们好好玩玩。”虹羽拉着二丫的手送她出门,本想乘机亲亲二丫烤得红红的脸腮,一想到自己大了,马上就是这知青户的当家人了,不能还像小孩子一样玩那些个恶作剧的小把戏。原来八个人都在,是湘姐,刘毛毛大,当家作主出工休假,大半是她们跟虹羽说说就决定了,白梅憨,兰兰娇,小玉是不爱吭声的没嘴葫芦,虹羽虽小却一直很有主见。以后,四个人过日子,虹羽免不了要多操些心。
农村的日子说忙也忙,说闲也闲,忙起来能忙得白天黑夜连轴转,累得人睁眼站着也能睡过去。这个“闲”字儿可就难说了,要说真闲,只怕男女老少谁也没那福分,尤其是内当家的女人,就更闲不着了。田里地里不说,单说这屋内屋外,猪栏菜园,鸡舍羊圈,老人娃儿,锅后灶前的,一年下来只怕少不了个二万五千里长征呢!男人们也一样,扁担离了肩头,锹把又握在手里,松开锹把又拿起锄把,放下锄把还有竹扫帚等着呢!就连老人小孩也都捡柴拾粪打猪草的难得有闲下来的时候。可这要叫谁硬是想“闲”它个一天半天的,也不会比城里上班的人难多少。这些干不完的活儿也没长在手上不是?眼一闭,手一甩,把活儿用脚踢踢开,拍拍屁股就能走人。不像城里人动不动开除呀扣工资的,最快也得洗洗那双乌黑油腻的脏手不是?农村里的活是给自己干的,今天明日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这农村的日子过得比城里人松散自由,也比城里人过得快多了。
从打正月十五在大队会计杨友才家吃过元霄,还不大几阵的工夫,怎么好像转眼就是小半年,再过几天又该吃粽子了呢?这小半年,虹羽的日子过得跟风车转着一样地快,每天上工,收工,吃饭睡觉。二丫跟毛妹真心帮着虹羽她们搞好了自留菜地,菜长得水灵灵的,八个人的粮食四个人吃,吃不了还可以拿它换点儿鲜鱼、猪肉什么的改善改善生活。虹羽本来不知道大米还可以换鲜鱼的,只是有一天一个大小伙子划着一条小丝网船,悠悠地荡着老问虹羽买不买鱼,大活鲜灵的跳跳鱼呢!虹羽乐了,问他什么是跳跳鱼?那人提条鱼往岸上一甩,那条鱼愣是在岸上不停地跳着蹦着,虹羽好不容易才按住它!虹羽笑着问他如果没钱怎么办?说着就要把鱼给他扔回船上去。那人立刻说给米也行,两斤米一斤鱼,反正打鱼人是靠买米吃的嘛。虹羽这才用十斤米换了五条一斤多一条的青壳大活鲫鱼。当天晚上六个小姐妹美美地喝了一顿鲜鱼汤。二丫擦擦嘴告诉虹羽说,这顿鱼太贵了,以后可不能经常这样干,水乡里的人平时想吃鱼,都是自己想办法去弄的。那小子是看准了你是个不会弄鱼的知青才赖着劝你拿米换的。虹羽当时虽然脸红红的,可也心服口服地点点头。以后她跟二丫用壕儿、挂卡子学着弄鱼自己吃了。说也奇怪,自己亲手弄回来的鱼,无论大小,吃起来都比用米换来的鲜。
端午节那天,有好几家接虹羽她们四个人吃粽子,虹羽她们只好分开了去吃。因为哪家乡亲们的情也得领,尤其是二丫奶奶的。虹羽自己和二丫则去了春姐家里。回队小半年,虹羽也没去过春姐家,这次再不去,春姐可该生气了。春姐也比过去忙了很多,主要是上上下下的忙着开会。农村的运动似乎也比城里松散自由得多,虹羽并不觉得生活与原来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原来的大队部换了块新牌子,人马还是原来党支部的老班子,大队的图章换了一个革委会的新图章,各小队的干部也依然照旧,除了十天半个月的有一群几个、十几二十个城镇里的红袖标来串串门,开个会,生产倒是依照季节按步就班的干着。只是不知道多久留下的一座老八古小土地庙给拆掉了,那两尊石头雕的笑眉笑眼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只好胡乱露天躺在乱草丛里,弄得眉毛胡子都长满了青苔。虹羽今天去春姐家路过这儿,拉着二丫过去看看,草丛里却不见了那两尊可怜兮兮的老土地公婆,想必是被哪家看不过眼的人家给弄去藏起来了。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