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他妈瞎扯了,人家城里还少了房子少了床?随便往哪张床上一抱不就成事儿了吗?哈……”

“你们放屁也不积点儿德,那女孩还小着呢,顶多十六、七岁。”

“十六、七的大姑娘才嫩呢!我们司令不是跟个十七、八的泡上啦!”

“你们还别说,这一对倒挺般配的,少女少郎都漂漂亮亮的。”

“啥般配不配的,吹了灯秃子癞痢不是一个样?哈哈哈……”

虹羽逃命似地走着,乡下人说话的声音大,荒野中声音又传得远,虹羽尽管不想听,可还是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禁暗暗心跳:“幸亏罗星跟自己一道来了。如果自己一个人来,又没带证明、袖标,碰上这帮痞子流氓真是不堪设想!”虹羽气愤地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真是一伙乌合之众!”她心里生气,脚下便又急又快,不料脚一滑,差点摔倒,幸亏罗星一把扶住。虹羽想起那一句:“往床上一抱!”便心惊肉跳地甩开罗星的手,自己向前走去。

罗星愣了愣,赶上前去说:“慢点走,还早着呢。别生气,跟那些人生气,犯不着,是不是?”

虹羽想想也是,便放慢了脚步,看看罗星说:“难怪春姐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呢,看那帮人下流得!什么他妈的的红卫兵!”

罗星说:“这话说得!连我也不是好人罗?”

虹羽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你不是傻坏的吗?”

罗星说:“刚才?刚才我说什么啦?”

虹羽说:“还装傻?哼,你这人靠不住,说谎一套一套的。”

罗星急了,停下来拉住虹羽说:“我那不是为了对付那帮人吗?难道让我对他们说真话?我怎么就靠不住了?你说呀!”

虹羽说:“看你急得!大冷天头上直冒汗,让我给你擦擦。”

虹羽说着掏出手帕给罗星擦汗,一边说:“人家随便说说嘛,你倒老太婆看针眼儿──认(纫)上真(针)了!”

罗星忍不住哧哧地笑了,他笑笑说:“虹羽,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我对你,还真是认真的。小的时候,认认真真当你是好朋友,好兄弟,这长大了嘛,就更认真了。”

虹羽说:“更认真什么呀?”

罗星看看四周没个人影儿,只有蓝天白云白亮亮的太阳,便鼓鼓劲儿说:“认真要娶你做,呃,做老婆!”

虹羽脸一热说:“还说你不坏吗?安着这样的心。”

罗星说:“这样的心有什么不好?这颗心可是认认真真的,要有半点儿假,让,让口水给噎死!”

虹羽说:“咄!大过年,不许瞎说八道!我们都还小呢。”

罗星说:“我知道,我这不从来没说过吗?原想等我长到二十五岁再对你说的。”

虹羽说:“你这不是说了吗?”

罗星说:“不是你逼着我说的吗?”

虹羽想想他热乎乎的手、热乎乎的背,还有刚才紧紧抱住自己时候,嘴里喷出的热乎乎的气息,便待笑不笑地说:“可你还做了。”

罗星说:“我做什么啦?哦,你是说,那冰棱子……嗨,那不是见你太皮了,吓吓你的吗?哪有一个小冰棱子走了好几里地还能冻在热皮肉上的?这你可上当了吧?想不到精精的虹羽,还会被傻傻的罗星给唬住了!哈哈,一比一,平局!”

虹羽脸又是一热,悠悠地说:“傻罗星,人家不是着急怕你冻着吗?”

罗星又是一脸认真地说:“我知道的。我不也看你手冻红了,让你伸进去暖暖的吗?”

虹羽说:“那,你的背不冷吗?”

罗星说:“不冷,心里热乎着呢!虹羽,我早知道你心好,宁可自己吃苦也不让别人着急。又聪明又爱学习,从小做人做事就很认真,是个好女孩。可是,自打你爸、大哥去世以后,你就变得消沉多了,常常一个人想得闷闷的,眼里还常常透着冷冰冰的。虹羽,这可不好。听说你在乡下也不常看书了,可是你却又从火堆里抢回两本书,这说明你内心深处还是热爱书籍热爱学习的。这一年多,我看完一大半带回去的你爸跟你哥的书,觉得跟小的时候看书的感觉有很大的不同。小时候看书是看故事,现在看书更多的是在看道理。也许,我在你面前说这些是班门弄斧,自不量力,可是我还是要说说。有位名人,大概是高尔基吧?说过这样一句话: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实在深有感触。看书看道理,是看做人的道理。看人生百态,看人情冷暖,看人世沧桑,你看,这些不都是与人密切相关的吗?问题在于你怎么去看,看了怎么去做。如果,能够从中找出符合你自己的性格,又符合做人的原则,又不损害他人利益,而你又愿意去做的事情去做好它,知识就会赋于你无穷无尽的力量,成为你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之源泉。虹羽,你说对吗?”

虹羽说:“罗星,你说得很好,很对。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还是分别一年多呢!”

罗星说:“这全是知识的功劳,具体说是你们家那些书的功劳!可是,你却不再看书了!不喜欢学习了!我也许,当时太自私,我拿走了你全部的书。可是,只要你不肯自暴自弃,无论如何都可以弄到书的呀!”

虹羽冷笑着说:“我自暴自弃?你知道吗?你是回乡,我是下乡;你是贫下中农的儿子,我是反革命特嫌的女儿;你是大队会计兼文书,可我们是纯劳动力!你学了有用武之地,可是我却连看书的煤油灯都是集体的,八个人点一盏!你知道吗?明年,我们就吃工分粮了。一个女孩子,拼命劳动一年,只分了30元钱,这还是我们下放的地方好,不好的地方连买煤油的钱也不见得能分得到。淑光的表妹就写信来说过,她们那里每十分工八分钱,分了点儿粮食反倒成了超支户。一年辛苦还得从家里要钱去买口粮。这些,你都知道吗?你让我怎么办?平时,我从不说这些,我也没处说!今天对你说说,也好让你知道我凌虹羽真的不是一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现在,那么多大知识分子,名家大师,也不能用知识来保护自己,保护传统文明。你说,让我们这些小小不言的知识青年,又如何去认识知识呢?我未必不知道知识的作用和力量,我也曾有过希望和理想,可我觉得理想跟现实,实在是相距太远太远了!我知道一个人不能没有希望,可就是不知道眼前该怎么做?将来又怎么样?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罗星一边听一边思索,听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他也不知道虹羽她们眼下该怎么办?将来会怎么样?他只听虹羽几次说心里憋闷,却不知道虹羽的心原来这么苦!今天她能一吐为快,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罗星说:“虹羽,我想帮你,真的。可是……”

虹羽说:“罗星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你也明白你是帮不了我的。”

罗星说:“要不,你转到我们那儿去?让我来照顾你。”

虹羽说:“转到你那儿去?去干什么?去给你当老婆?给你生儿育女?不,我不想早早地成为一个拖儿带女的农村妇女,每天披头散发地打孩子骂男人忙得鸡飞狗上屋的。这一年多我看够了!她们的生活,还有希望,甚至还不如我们知青呢!而且,你还有继父,还有弟、妹,你能照顾我吗?不。说不定,连你也会让这重重的一切给拖垮了呢!罗星,你是明白我的心的,我当然明白你的心,这难道还不够吗?你很明白,你还有很多事要干,你需要时间和精力。而我,也会好好想想你的话的。也许,我会振作起来,会找到我自己的路,可这,也需要时间。好啦,让我们各自走完这一段应该自己单独去走完的路吧!我爸说,有缘的人总会走到一起来的。东坡居士在赤壁赋里也曾经说过: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罗星仔细看看虹羽,说:“虹羽,我明白了,你只是思考,并没消沉;你只是比过去更冷静更成熟,并没有心灰意冷。这我就放心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不用着急的。是吗?”

虹羽说:“罗星,谢谢你对我的提醒。其实,我真的几乎要随它了!刚才,我只是发发这一年多的牢骚而已。”

罗星说:“我知道,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在好。”

虹羽说:“那也要有人可说啊!现在,我虽然仍不清楚往后究竟该怎么做,可心里宁静多了,头脑也清醒多了。罗星,有你这样的好朋友,真是我的运气。”

罗星说:“我能得到你的信任,很高兴。不过,我可不想永远当你的好朋友。”

虹羽认认真真说:“罗星,这要看缘分。真的。看,快到了,那就是我姑的家。明天,回去的路上,我给你说说我大哥跟权姐的事吧,还有,阿青哥……”

看见虹羽,姑和表弟表妹都很高兴。姑一边打量罗星一边说:“刚才远远看见两个红卫兵向我们家走来,可把姑吓得不轻!赶紧把剩下的几斤红糖藏起来了。小立儿,去给虹表姐跟这位罗大哥冲一碗糖茶来。乡下也没啥好吃的,姑心里怪不过意的。还让你妈惦着,捎了这么多白馒头。你们饿了吧?三十里地走下来,肚子咕咕叫呢!姑这就去做饭。”表弟表妹们都说:“妈,您跟虹表姐说说话吧,饭我们去做。”说完三个人就去忙活。

虹羽看看姑姑家里比过去清洁整齐多了。虽然还是老旧屋,该糊该裱该打整的地方都弄得好好的。16岁的表弟长得比虹羽还高,身强体壮的,表妹们也都长得结实匀称,脸上也不像过去那么黄黄瘦瘦的了。农村的粗茶淡饭就是让人长筋骨,壮身板。家里少了一个病病歪歪的老人,姑的日子确实好过了许多。虹羽看着,忽然想起老憨队长关于红白喜事的说法,看来也不无道理。老人家活着受急受累还受气,又没有好生活好医药,老病拖了多少年也不能好。心里还疼着媳妇孙儿孙女,连饭也舍不得尽饱吃一顿。虽然老人家死得苦点儿,对她来说也未必不是一种超脱。家里人心里虽然苦苦的念着,就生活的重负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因了这种种原因,老病残延的人归天西去,也未始不能称为“喜事”。虹羽正想着,听见姑在问罗星的这这那那呢,知道她想的什么,便对罗星笑笑。罗星也会意的笑笑,对姑说他是虹羽从前的同学,陪她来看看姑姑和她爸的坟,是因为怕路上不安全。姑点点头“哦,哦”的应着,虽然意犹未尽,却也不好再问下去了。虹羽总觉姑姑身上有一种特能体谅人的宽厚,是原属于父亲所有的,他们真不愧是亲兄妹呀!就是这一点常常令虹羽觉得特别温馨特别慈爱特别感动,而母亲李丽青却恰恰缺少这一点。

第二天一早,表弟表妹又跟前年一样带着柴刀,扁担跟虹羽罗星一道上山看两位老人的坟去。虹羽看着两座荒草萋萋的无碑小墓,心里不觉倍感凄凉。两位老人在人世间都不过生活了四十多个春秋便匆匆离去。留下的又何止哀痛的家人与无限的遗憾?人生苦短,人世沧桑,人们为什么要争争斗斗,吵吵嚷嚷,疯疯闹闹,喋喋不休呢?为什么不能大家平平和和,亲亲睦睦,安安宁宁,相爱相扶地走完这并不能永生也不能轮回的人生呢?想到这里,虹羽那伤痛累累的心骤然一阵裂痛,眼中不觉流出两滴碧血似的清泪。当虹羽默默告别父亲那座被锋利的柴刀剃得干干净净的坟墓时,她也同时告别了还不曾绚丽多彩、富于幻想的青年时代,开始了她敢于直面人生坎坷荆棘的成年旅途。连虹羽这样的孩子们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她们的青年、成年时期总总来得过于早了些。可是,他们面前的现实却不容他们退缩或者逃避。而且他们既不能退缩也无可逃避,他们只能承受。那是因为他们身后既没有避风港也没有退路,甚至没有可供资询的问讯处。

因为连续三天都是晴天,出了三天白亮亮的太阳,三十里土路比昨天好走多了。太阳尽管白白的,冷冷的,可它毕竟还是太阳。何况还有伴着它的和和煦煦的东南风呢,那可是很能够吸收潮湿的。虹羽一路上很平静的给罗星讲叙了两年多前罗星就想知道的,关于虹羽的大哥,关于白浪湖的许多故事。哦,也许过去了的事,都应该被称为故事,因为它们全都是过去的事了。虹羽心里很为自己能够有痛而无泪的讲叙那次巨大的灾难而讶然。才不过三年半的时间,大哥的事,权姐的事,竟然全都成了过去的故事!当事情发生后的那痛苦之极的几天里,虹羽以为自己永远也不能、一辈子也不会对任何人提及亲爱的大哥和权姐的了!这也许因为是罗星在默默倾听的缘故,而且罗星还紧紧握着虹羽的手呢!然后,虹羽还说起能干善良的阿兰嫂,天真可爱的阿岩,当然还有纯朴真挚的阿青哥,还有老顾问林大森,川娃子山根丁大哥,赵大哥等等、等等,所有给予过她关怀、照顾、爱护、温暖的兵大哥们。这回忆因了他们,有时也会变得充满喜悦和快乐,使虹羽阵阵酸痛的心有时也会涌出股股酸甜。在讲叙之前,虹羽对罗星说过不要问“为什么?”因为她自己也不能回答关于白浪湖的那些个很有几分神秘的“为什么”。罗星因而不问,同时也发誓不说。虹羽尽情地说着,她感到了一种可以倾诉心声的轻松与畅快。“是的,既然罗星能够向自己捧出他那颗纯结真诚的心,为什么自己不能向罗星剖开自己心的沉重、心的复杂呢?”虹羽这样想着,向罗星说出关于白浪湖,关于那终身难忘的一年半里发生过的一切一切。

有一位先哲说过:“苦难会因为有人分担而减轻一半,幸福则因为有人分享而增加数倍。”真的,当虹羽向罗星捧出自己伤痛累累的心的时候,那颗心便似乎不再那么沉重,而且它还似乎找到一个恬静的休憩之所,那处所就是罗星的心。

半路上,当然又碰上了那群设卡的人,罗星便又很自然地说了一套谎,声称已经调查清楚了,那个当权派和地主婆并不是亲戚,只是认识而已。等两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以后,那些人便又嘻嘻哈哈地说开了:

“嘻,看见没有,刚才手还扯得紧紧的呢!”

“哈哈,昨天晚上那两件东西只怕扯得更紧!”

“对对,他们一定风流快活了一夜!”

“哈哈……”

虹羽虽然听见了,却一点也不觉得生气,因为她听不懂。在她十七年的生活里,虽然不幸很多,却不曾被污染,更不懂得风流快活为何物。这也是她们这一代年青人不幸之中的大幸。否则,就不能解释文革中,百万学生大串连,男女杂处何以并没有出现几个私生子的现象了。那时候,青年男女之间拉拉手,已属逾越,万一感情冲动,一不小心接了吻,那便是终身不渝的白首之约了。这也许是现代青年所绝对不理解的。

虹羽神态自若的走过这群人以后,又对罗星说起了她在化谷二中的遭遇。罗星这才明白这次文化大革命实非突发,更非偶然。他跟虹羽相约,一定要更加努力自学,掌握更多的知识,以便将来终有一天能够解开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不解之谜,即如眼前这次不知道究竟想干什么?还会怎么干?对谁有什么好处的文化大革命。这样,也许就会活得更自信,更有价值。因为,中国有句古语:“朝闻道,夕死可也!”这种对生与死的观念,虽然绝对,却也不无其独特的悲壮。

(待续)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