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似乎很眼熟,似曾相见而且印象尤其深深的。哦,虹羽想起来了,这不是从前看过的许多部电影里出现过的场景吗。眼前一队队这三、五一帮的人们,低头走在空旷的冷街上,冷风吹刮着纸帽时不时地从他们头上掉下来,一面面好的破的锣儿,被人轻轻重重地敲着,此起彼伏地发出尖细的,喑哑的锣声,亦被冷风远远近近地吹送开去,应和的只有几声单调的呼喝声。

虹羽双手插在棉军装肥大的袖筒里,一边信步走着,一边默默地想着,这也是一个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户口,没有工作的闲人才能够做得到的事。最近发生的事情在虹羽小小的脑袋里绕来绕去,绕得她又觉得头昏脑涨了,以至于愣往街边很大一堆堆着的物资堆上撞也浑然不觉。“哎哎哎,你怎么回事儿?嗯!走路不看道,真是!”一个守在堆边的男孩大声叫着拦住虹羽。虹羽抬眼一看,哟,这么多人干嘛呢?这堆的是……哦,是唱戏穿的龙袍玉带,凤冠霞帔,还有些刀刀枪枪什么的。“堆在这儿干嘛呢?”虹羽问这个大男孩。“干嘛?这都不知道?烧掉呗!老古董!”虹羽看看这些衣冠袍褂,很精致的绣龙绣凤,金丝银线,漂亮极了。心里说:“这些全烧掉?呵,多可惜呀!”虹羽想起小时候跟爸爸妈妈去戏院看戏的日子,小小的虹羽还不要票呢,她常坐在父亲的膝盖上看戏的。虽然虹羽看不懂也听不明白,还是觉得那台上的人都很好看,很漂亮。他们都穿着现在堆在地上的这些漂亮衣服,在台上走来走去,唱来唱去,说来说去,打来打去,尤其好看的是那些漂亮的小姐在台上舞来舞去,长长的衣袖飘来飘去,整个人就像仙女一样飞来飞去,呵现在想来,还是觉得真是好看极了,美极了!

虹羽正想着,前面走来一位高高大大的男孩,他长得很英俊,可算得一表人才。大男孩说他是京剧演员,跟他一起来的是他们学校的同学,还拖来很多书。只听得有人说:“快,怎么搞的,动作这么慢!倒上煤油,全倒上,快,点火!”

虹羽站在散发着焦糊书香的大火堆旁边,脑子麻麻木木的,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音。她那麻木的脑子,似乎已然失去了指挥语言中枢的能力。她的手却不觉中从衣袖里抽出来,下意识地向前伸去,似乎想从那火中取出一本随便是名著还是不是名著的任何一本书。忽然,身后的棉衣下摆被人死死抓住,虹羽猛然惊醒,回头看去,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上泪水横流:“孩子,你,你是凌虹羽吧?我是你的校长啊!快,快退回来,别烧着了衣服!快,快走开,快呀。”校长的声音又急又轻,虹羽听出来了,他真的是校长。

虹羽看见两个队长走到一边窃窃私语了几句,高个队长还不时地扫了校长两眼。最后,两个人都说:“好,就这样。”说完,他们看看大火渐渐势头减弱,东西也烧得差不多了便留下两个人看守着火堆烧完。那个看过衣堆的男孩又被留下看守火堆。

虹羽一直目送校长走远,校长却甚至没抬起眼皮来看看这个过去的学生。直到校长高高的身影,被那一大片草绿一个个红圈儿,裹得模糊糊的看不清,虹羽这才回过头来看看已经没有了火焰,但还冒出阵阵浓烟的火堆。虹羽看着那两个在一起说话烤火的男孩似乎没有注意自己,便拾起半截没烧完的木枪,把那两本书拨了出来。拾起一看,原来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上下集。虹羽喜出望外,轻轻拍拍书上的黑灰,便想揣进怀里。只听有人大声喝问:“哎哎,那谁,想干什么呢?”说着便一拉同伴的男孩,两个人一起朝虹羽走过来,虹羽的心跳得厉害。那男孩见是虹羽,便笑笑说:“是你?还没有走?”虹羽点点头。另一个男孩见同伴跟虹羽打招呼。便说:“你认识她?哪个队的?”男孩说:“嗯,是知青,回来探亲的。”那男孩狐疑的问:“知青?你怎么知道的?”男孩说:“呃,她是我们邻居。”那男孩说:“她真是你邻居?”男孩语塞,虹羽急中生智,急忙说:“我是说,这么多书纸,可以拿它们发煤火呢,白烧了可惜,我们家引火纸还到处去拾呢,你说呢?”男孩说:“是啊,我常见她们家没引火纸,生炉子可难着呢。”那红卫兵说:“原来是这样,你想要引火纸就拿去吧,我们家也缺引火纸,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虹羽松了一口气,急急把书揣进小棉袄里边的贴胸处。然后对两人笑笑说:“谢谢。天快黑了,我得回家。”虹羽转过身匆匆朝前走去。可这方向正好跟回家的方向相反,虹羽却没发觉,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烧掉了很多人心血结晶的火堆。

虹羽走了不到百米,忽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把她脚下的街道都震得一阵颤动。她惊愕地回头看去,只见火堆被炸得从中间开了花,没烧尽的书页、木棍四散开来,黑灰飞扬着,火星点点迸向四面八方,空气中更加飘渗着难闻的焦糊味儿。虹羽看见那男孩倒在地上,他的同伴正大声叫喊着救人!虹羽愣了片刻,便急急跑了过去,这才看清男孩的下颌和颈部都流出鲜血!虹羽急忙掏出手帕给男孩捂住伤口,那血便热热地渗到她的手上。这时,从不远的剧院里跑出一大群人,为首的便是那位高个儿队长。他看看男孩伤得不轻,立刻让人背着男孩去医院抢救。他自己则围着“现场”转了好几圈,一转身看见双手是血、傻呆呆站着的虹羽,便问她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手上有血?虹羽看着他凶神恶煞的脸,连连开合的大嘴(其实他的嘴真的很大),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连珠炮似的问话。她只是看着自己手上和地上的血,直觉得一阵阵压不住的恶心。高个队长气急败坏地吼道:“我问你话呢小娘们!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嗯!”

虹羽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来,幸好那位看火堆的男孩还在这里保护现场,这时他急忙走过来说:“黄队长,她是那位受伤战友的邻居,刚才还帮助包扎伤口呢,所以弄了一手的血。来,我带你去洗洗。”高个队长说“还洗个球!你还不快去告诉伤员家的亲人吗?”那男孩说:“对对,你赶快去吧!我们也不认识他的家。这里有条毛巾,你拿去擦擦吧!快,快跑啊!”虹羽听了也不吭声,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大喝一声:“站住!”虹羽立刻本能地站住了。高个队长说:“你告诉他们家里说送到市立医院去了,别说是抢救,听见没有?只让他们赶快到医院去。”

虹羽应声快步向前跑去,这一下倒是跑对了方向。她一边跑一边按着胸前的两本书,总觉得那书会掉出来似的。而那高个子队长那双阴沉沉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的后脊梁呢!跑了好一会儿,虹羽觉得气儿接不上来,两条腿棉花似地软。她尽管年轻,毕竟是大病才愈,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血吓得不轻,这时她觉得自己实在跑不动了。回头看看,发现自己已经拐过了一个大街口,那烧书的地方早已经看不见了。虹羽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放慢脚步勉力朝家走去,她总不能在这冷冰冰的大街上坐下来吧?虹羽一边走,一边想着那火堆,那男孩,还有他的伤口和血。看样子,那男孩伤得不轻,他们把他背走的时候他伤口还淌着血呢!不对呀!自己不是还要去告诉他家的人吗?怎么倒自顾朝家里走呢?哦,他的家?我知道他的家在什么地方吗?嗨!这可怎么办?我根本不是他的邻居,我连他家的方向还不知道呢!虹羽想起那个好心的男孩,还有他那总是露出两颗小虎牙的笑容。唉。他可真是个好心的大孩子,这会儿还不知道怎样的痛苦。可是,他们家的人,也许现在还不知道呢!我可真浑真该死啊!虹羽想着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件事,只好继续向家里走去。“这一下,我可欠那男孩的债了!万一他要有个什么好歹的,我可怎么能对得起他和他的家人呀!虹羽边走边内疚不已地想着,完全忘了自己手上的血迹和那条紧紧抓在手中的毛巾。幸好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街上几乎没了行人,只有小刀子似的寒风嗖嗖地刮着,把虹羽的鼻尖和双手扎得生疼麻木。虹羽对此似乎也没什么感觉,她只是想那男孩伤口上的血和滴在路上的血。

如果,凌虹羽当时能够知道那场爆炸,是由于冻水泥经过局部猛烈的大火长时间烧烤,而引起这一局部的水泥发热膨胀爆炸乃致水泥块高速飞起伤人的原因,她一定会让那两个无辜的男孩不要靠近火堆站着,要离得远远的。凌虹羽边想边走,不觉已快到二傻哥的院门口。远远看见二傻哥屋里的电灯亮着,知道他一定在家里,虹羽实在累了,只想几步走到那亮堂堂的屋子去歇歇再回家里。到了木栅门边,虹羽正要叫门,栅门旁边的泡桐树下忽然站起一个人来,倒把虹羽吓了一跳,虹羽正要大声问是谁?

那人抢先说话了:“虹羽,是我,陈大喜。”

虹羽仔细一看,真是陈大喜,便问:“大喜,你不进屋,蹲在这里干嘛呢?够冷的吧?快进屋。”

大喜说:“虹羽,你先别叫门,我有话说。”

虹羽说:“什么话呀?进屋再说不行吗?”

大喜说:“不行,我刚来一会儿,屋里有好几个人,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我也不敢进去看看。”

虹羽说:“你这是怎么啦?鬼鬼祟祟的!”

大喜说:“呃,虹羽,我爷爷,让我来放点东西。”

虹羽说:“放在二傻家?放什么呢?”

大喜迟疑了一下说:“是书,我家祖传的中医药书,我爷爷都要急死了。我们家...”

虹羽一听便明白了,说:“别说了,我懂,这样吧,我先进去看看再说。你等会儿,我就出来。呃,书在哪儿呢?”

大喜指指树下一堆黑糊糊的东西说:“在那儿。”虹羽说:“你好好看着,别怕,没事儿的。”

虹羽说完便高声叫门,立刻便有人应声出来开门。大喜和虹羽一听,同时说:“罗星!哎,罗星,是我们。”

罗星一边开门一边说:“虹羽,还有谁呀?是大喜!快进屋,外面太冷,进来呀!”

大喜说:“罗星,你几时来的?“

罗星说:“回来大半天了。先去了我三舅家。快,进屋说。”

虹羽说:“大喜,把东西拿进去吧,罗星会有办法的。”

罗星说:“大喜,什么东西啊?”

大喜说:“是,呃,是我爷爷的书。”

罗星说:“那更得快进屋了!快!”

大喜哎哎应着,急忙跑到树底下吃力地提起一个大麻袋。罗星上前搭把手,几个人急急地跑进屋去。罗星让大喜把麻袋放进里屋,又拿一把锁把栅门锁上才回屋关上大门。罗星给地上的火堆加了几根干柴,火焰立刻燃得大了些。虹羽浑身一阵惊悸,身子不觉往后缩缩。罗星告诉虹羽,李姨也在这里,她是来找虹羽的。他从山里带来几只腊山鸡、野兔什么的,便留下李姨在这里吃晚饭,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刚才听见虹羽叫门,李姨跟二傻去厨房端饭菜去了。

罗星对大喜说:“大喜,还没吃晚饭吧?一块儿吃。”

大喜说:“吃什么饭!我爷爷说,这书要是保不住,他死也没脸去见祖宗!”

罗星说:“先吃饭,吃了饭再说。哎,虹羽,你这手上是什么?红乎乎的?”

虹羽举起双手看看,这才发觉自己手上的血迹还一直留着,止不住又是一阵恶心。她站起身往厨房跑,差点撞上了端菜出来的李丽青。李丽青说:“虹羽,你回来了,吃饭吧。厨房不用你。”

虹羽也不吭声,几步走到厨房的水缸边,却不敢拿水瓢舀水。跟来的罗星赶紧给她打了一盆温水,找来半块肥皂。虹羽把手伸进水里拼命洗着,那水便成了红色。虹羽一连洗了好几盆水,擦了好几遍肥皂,总觉得手上还是有血腥气,吃饭的时候还是闻到血腥,眼前老是晃动着男孩血糊糊的下颌和脖颈。她只喝了小碗汤,便放碗不吃了。

晚饭后,虹羽让妈先回去,自己还想跟罗星、大喜说会儿话。李丽青让虹羽早点回家休息,别又弄病了,说完就先走了。二傻哥吃饱了,洗洗先去睡。罗星又添了几根柴,三个人围着火堆坐着。罗星便问虹羽手上的血和那条血毛巾是怎么回事?虹羽这才说了自己今天下午在街上遇见的种种怪事,末了还担心那男孩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家里人也许还不知道呢?罗星说这也不能怪虹羽,劝虹羽不必太自责,那些人会另外通知他的家属的。听说虹羽生了一场很重的病,要好好休息,就不要出去乱跑了。

大喜说:“罗星,想不到你也回明州了,我这正发愁呢,这下好了,你们俩快帮我想想,这事儿怎么办?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

罗星说:“大喜,我们先看看这些究竟是些啥书好不好?先分个轻重,再想办法。”

大喜说那也行,两人便抬出麻袋放在电灯底下,大喜打开麻袋,三个人见是一个做工极精致的半大木箱,三角黄铜镶嵌包角,箱盖上还雕刻着五幅献寿的图案,箱子正面赫然交叉贴着回春堂的火漆封条!罗星一见,便认为不能擅自拆开封条,而且认为这里面的书全是极其贵重的医书药典。

大喜说:“你算说对了,我爷爷说这是陈家代代相传的镇堂之宝,只有陈家执掌回春堂的第一掌柜才能接受继承的。这箱子只有在上代掌柜传给下代掌柜的时候才能开启一次,为的是照着书单查查是否全部书籍还在书箱里。然后,马上又封好保存。这些书都有抄本,让子孙们学习。只有学得最好的人,最正派忠诚的人,才能当回春堂的掌柜。本来我爷爷要传给我爸的,可是后来回春堂归了公,我爸又在一次进山采购药材的时候让山洪卷走了,连尸首也没找到。我又年纪小,陈家其它的人改行的多,没几个愿意学中医的,就有也半途而废了。像我,刚学入门,唉,这又下放了!我们陈家回春堂算完了。

罗星听完,心情很激动,他对大喜说:“大喜,你爷爷说得对,要不,我先把这箱书带到我们老家山区去?我们那里民风厚道,我又是本地人,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等以后可以了我再给你们送来,你看好不好?”

虹羽说:“对,这是个好主意,罗星,我们家的书幸好全让你带走了。”

罗星说:“放心,那些书很安全,我天天看呢。这一年多,真亏了那些书,我觉得生活得很充实,别看山里人没文化,对书看得可金贵呢。我继父,我弟、妹们时常给我补那些破书,还跟我学写字,大队还让我当了会计兼文书呢。”

大喜说:“你可好,学的文化用上了,可我们全当劳力使着呢,唉,罗星,在家乡你是大队会计,这书到了你那地方可以放心了,可这半路上怎么办?这可得好好想想。”

罗星说:“对,是得好好想想。我这次是来给大队买毛选的,可以一起运回去。”

大喜说:“毛选不是集体买了发的吗?怎么让你来单给大队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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