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来了,他正在叫门呢。罗星对虹羽笑笑,站起身去开门。不一会,三个人带着寒风走了进来,使屋内的温度立刻下降了许多。原来,除了开门的罗星,还有大喜和他那位饱经沧桑的爷爷。老人家一进屋,仔细四处看看除了虹羽确实没有他人,便上前一步双膝跪在罗星的面前!慌得罗星忙不迭地双手使劲的去扶起这两鬓苍苍的花甲老人,嘴里还急不择言的说着一些不敢领当,折死人了的话,请老人家不要这样,千万要多保重,起来说话。老人在三个孩子的挽扶下,身子还未坐稳,便老泪横流、泣不成声了!陈大喜把一张写着很多书名的纸递给罗星,说爷爷非要亲自来拜托罗星务必保住这些书。白天怕人看见,只好这么晚来。虹羽急忙给老人倒了一杯热茶,并用手帕给陈爷爷擦擦泪。老人家休息片刻,便让大喜和罗星抬出书箱,抚摸良久,才语音沉沉地说:“孩子们,爷爷让你们见笑了。可是,你们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书啊!看,药圣李时珍的线装《本草》,医圣张仲景的《金匮要略》,药王孙思邈的《千金方》,还有陈氏祖先恭楷摘抄的华佗《麻沸散》方剂药样,《青囊书》幸存流传的方剂验治记要,还有陈氏回春堂历代治疗疑难病症的《验方要记》。这箱书,别说是全毁了它,就是少了一页半页的,也是我陈继堂万死难赦的罪过啊!你们说,我能不心急如焚吗?星儿,孩子,我老头虽然不认识你,可是听大喜说你一见火漆封条,就不肯开箱验书,足见你是一个心地忠直的好孩子!况且虹羽也那么信得过你,爷爷只好以命相托,多多重累你了!”
罗星说:“陈爷爷千万别这么说!这么宝贵的书,我虽然不懂它们的内容,但也听说过有些书的来历,全都是前辈名医大家用毕生的精力,验证、积累而成的,有的人甚至为此献出生命,家庭和一切,别说我跟大喜、虹羽是好同学好朋友。就是素不相识的人把这么极重要的东西这么尊重的托付给我,我罗星也是义不容辞的呀!”
陈爷爷说:“好!好个义不容辞!好孩子,这些书并不是陈家一姓一堂的财富,它是我们中国的宝贝。爷爷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大府大学问人,可也知道既为炎黄子孙,就该珍惜祖宗的遗产,不能暴殄天物啊!这些书如果在我的手上被毁了,我怎有颜面去见黄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以及前辈先人啊!星儿,今天我老头子拜你,你不要心里不安,我这是替前辈先人和后辈儿孙谢谢你呢!如此乱世,如此重托,你受这一礼难道还有什么不应该吗?”
罗星也激动不已地跪下说:“陈爷爷言重了!我罗星,向您老人家发誓:人在书在,决不食言!陈爷爷您就放心好了!”
陈爷爷这才露出舒心的笑容。他双手把罗星搀起,说:“好孩子,爷爷放心。托人不疑、疑人不托嘛。你已经是五尺高的男子汉了,爷爷当然信得过你的誓言。大喜、虹羽,这事只有你俩知道,可千万不能露出半点风声!”
虹羽说:“陈爷爷爷您是不是让我和大喜也跪下发誓呀?”
陈爷爷说:“小丫头,说笑话呢!爷爷不过嘱咐你们几句,你就多心啦?爷爷还不知道你们凌家吗?你爷爷、你爹,全是百里挑一的正人君子,后代小辈还能孬吗?哈哈……”
虹羽听了心里一动,说:“陈爷爷,我们家的人您都认识?”
陈爷爷说:“认识,你爷爷是我的好朋友,还有半师之份呢!他呀,聪慧过人,很多事无师自通。他开始跟我学中医中药,后来竟是精通歧黄了!唉,可惜好人寿夭啊。你爹不也一样吗,都是好人啊!”
虹羽听了心里自然难过,可她想多知道些家里的事,便又问道:“陈爷爷您能给我多讲些关于我们家的事吗?比如说我妈……”
陈爷爷一听便有些讳莫如深的神态,沉吟了一会说:“虹羽呀,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小孩子,不知道也罢,不要打听。哦,罗星,爷爷是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罗星说:“有,有。虹羽,咱俩去给陈爷爷把饭菜热热。陈爷爷,我们家乡的腊山鸡,白米饭可好吃呢,呃,只是都是剩菜剩饭了。”
陈爷爷说:“不要紧的。你看我这老头够烦人的吧?”
罗星说:“哪里,爷爷挺随和。那您等等,很快的。”
见老人不肯再说,虹羽只好对他笑笑,跟罗星一起去厨房帮忙。
大喜爷孙很快吃完了饭,陈爷爷抹抹嘴,掏出小烟袋吸烟,一边给罗星三个人讲古代医圣药圣药王们的奇闻趣事。说华佗从棺材里救孕妇,只因为看到出槟的路上有鲜血滴洒。说曹操让华佗治头痛,又疑心华佗说要劈开他的脑袋治病是想要谋杀他,便把华佗杀了。虹羽她也知道华佗给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陈爷爷说那关云长虽然英雄了得,他也是凡人,全是因为华佗给他用了麻沸散,然后刮骨疗毒,关云长这才能够与人谈笑奕棋而面不改色的。这麻沸散可比西药麻醉早了几百上千年呢!可惜现在的人都不重中医,反倒巴巴地跑去学西医了!真是人心不古啊!
罗星说:“陈爷爷,你看,我能学中医吗?我只读了初中呢。”陈爷爷说:“能学,怎么不能学!有志者事竟成嘛!怎么,你喜欢中医吗?”
罗星说:“喜欢。我们山里人家家都会挖草药的,草药不就是中药吗?像枸杞,野菊花、党参、丹参啥的,我们山里都有。只是不知道怎么用,能治些什么病。”
陈爷爷说:“好!本来爷爷就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罗星说:“什么想法,陈爷爷请讲。”
陈爷爷说:“我想收你为徒。我们大喜资质秉赋都不如你,尤其胆小性软是医家大忌,这又下放了,他更不能坚持学下去了。眼看我们回春堂氏后继无人,爷爷心里也是个急呀!只不过眼下这形势,哪里还能够收徒授技呢?混日子罢了。罗星,好孩子,你愿意拜爷爷为师吗?”
罗星说:“爷爷,我是愿意的。只是,我过几天就要走了,这山高路远的,隔着二百多里地呢,可怎么个学法啊?”
陈爷爷沉吟久久,说:“有办法。我家里有两套抄本教子孙的全套入门中医药书,原来大喜学着一套,还有一套你就带回山里去。你是初中毕业生,自己先看看,悟悟其中的道理,不懂的地方再写信来问爷爷。每隔半年一年的,你来明州几天,爷爷当面给你讲讲,教你认识药。这样学时间兴许长些,也不过十年八年吧,你一定能够学好学成的。孩子,你看怎么样?”
罗星喜出望外地说:“爷爷,这办法太好了,太感谢您了,我一定好好学,坚持学,我能够坚持下去的。”
陈爷爷说:“好!罗星,这可不是儿戏,你要不要再想想?”
罗星说:“我想好了,学了中医,在我们缺医少药的山区,也能为乡亲们解除点儿病痛。而且,我们山区并不是没药,只是缺少识药性、能用草药去治病救人的医生。当年我妈就是因为没好医生又没钱外出寻医才早早去世了的!陈爷爷,您能收下我作徒弟,是我的福气。”
陈爷爷说:“好!我能收下你这个徒弟也是我的福气。先说定了,无论我老头子能不能教到你成才,你都不准半途而废。你记住了:能者为师,医书亦为师;同行为师,病者亦为师。只要你记住这四条陈氏祖训,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好中医师的。现在,拜师吧!”
老头子说完便大马金刀地端坐。大喜对罗星眨眨眼,罗星顿时醒悟,立刻跪下叫声师父便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陈爷爷笑呵呵地说:“起来吧。这可是这么多年来我老头子最高兴的一件事呀!本应当更隆重些,可眼下,只好从简了。明天我让大喜清早给你送书来。往后,你可得叫小师叔了!哈哈……”
罗星、大喜两个人都闹了个大红脸,虹羽则笑得眼眯眯地不敢太大声。
罗星说:“不不不,我们是同学,哪能那么叫呢?”
大喜则红着脸说:“论说,我还先学医呢。”
陈爷爷笑了,他山羊胡撅撅地笑着说:“跟你们说笑呢,这年头,哪有那么认真?这要在过去,还非叫师叔不可呢!关门弟子,年龄最小,辈分可是最大啊!”
虹羽说:“陈爷爷你偏心!为什么不收我做关门弟子呢?”陈爷爷笑得更甜了,他说:“虹羽按说资质也是顶好的了,可惜是个小丫头。再说,我要收了你当徒弟,大喜不又多了个小师姑了吗?那他更得不干了。哈哈……”
大喜说:“人家虹羽才不会学中医呢,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背个没完。虹羽喜欢写小说当作家呢。”
陈爷爷笑着说:“眼下,能写啥小说大说的?写大字报去裱墙还差不多!嗨,这都是闹的些啥哟!”
第二天早起,虹羽对妈说想去乡下爸的坟上看看,李丽青迟疑好一会,说她一个人去怕不行,路上有设卡要看证明呢。虹羽说罗星跟她一起去,罗星会找他三舅开张证明的,让妈放心。李丽青说她想去就去吧,路上一定要小心,晚上一定要在姑姑家里住。说完妈又急急去食堂买了十个馒头回来让虹羽给姑带去,几遍嘱咐虹羽明天一定要早早回家,免得妈担心。虹羽一一小心答应着,一点儿也不觉妈啰嗦,反倒觉得妈全是关心自己。虹羽觉得今天自己的心情是自从回家以来最好的一天,从清早醒来就好,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初春的太阳,淡淡的红,白亮亮的显得格外干净利落。也许是躲躲藏藏,隐隐现现地憋闷了整个冬天的缘故吧,今天的太阳出得格外爽气。虹羽和罗星走在仍然冻得咯吱咯吱的土路上,心情很是轻松快乐。路边枯草上吊着亮晶晶的小冰棱,虹羽时不时用脚去碰碰,小冰棱掉下来,落在冻硬的土地上,一串叮叮咚咚的轻响,有如珠落玉盘般悦耳动听的音乐。于是罗星也抬起大脚去碰,却是一碰一大片,那轻响便成了唏哩哗啦的破碎声,却似石子儿滚下坡般地喧哗了。于是,罗星心里暗暗感叹女孩儿家的轻盈,虹羽也微微领略到男子汉的粗犷,即使细致如罗星这样的男孩,那也不能如女孩般精巧。两个大孩子般的年青人,轻快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清新的空气使他们的心格外清新,就连光秃秃没有一片绿叶的大树小树,在他们眼里也是美的。因为树杈树梢上,也吊着晶晶莹莹的小冰棱呢!虹羽跑过去想摇摇小树身,一转念头便叫罗星过去助力,她等罗星刚走到树下还没站稳脚跟,便猛然使劲摇摇小树,然后自己尽快跑开去。果然小冰棱纷纷洒落下来,落得罗星一头一肩,还有几根滑进罗星大敞脖的棉衣里,罗星只好弯腰甩头的忙着把它们从头发中,脖颈里弄出来。虹羽乐得哈哈大笑,罗星也笑着说虹羽可真坏!这样一路笑闹着走起路来倒挺轻快的,十几里路并没有碰上什么关卡,可见城里关于近郊闹腾得很凶什么的传闻也是不实的。虹羽想:“这路上不是挺安静的吗?也许乡下并没有像城里的那样把三十、初一也给革掉。乡下人一年四季忙活累着,只有春节才是一段围炉烤火,喝酒吃肉,走亲串友的冬闲休息时间。今天才初五呢,谁愿意冷巴巴地在这冰里风里站哨守卡的?毕竟是三十、初一,就连我妈厂里不也都安安静静地过了几天春节吗?可见这古风习俗不是人人都能当四旧破的,乡下人尤其看重春节呢!虹羽想起初三被炸伤的那个大男孩,如果他呆在家里或是走走亲戚,也不至于弄得那么惨惨的。唉,不知道他究意怎么样了?他才不过是个孩子呢,十五?十六?十七、八岁吧?
虹羽正想着,忽听罗星大叫着说:“哎哎,可不得了啦,有一根冰凌在我背上冻住了!怪截人的!”虹羽一听急了,忙说:”在哪儿呢,让我给你掏出来。”
罗星弯下腰,指指背上,虹羽急忙把手伸进去摸着。原来罗星的棉衣里并没有毛线衣,绒衣,背心儿什么,只是一件单运动衫。虹羽的手一伸便摸到了罗星热乎乎、坚实实的背。她东摸西掏的,并没有碰到冷冰冰的小冰棱,只觉得到处都是罗星那热乎乎的肌肉棱子跟光滑细腻的皮肤,她的冷手一会儿便暖暖的了。虹羽一边摸着,一边说:“在哪呀?没有哇!”
罗星哈哈大笑,没等虹羽回过神来,他一使劲儿便就势把虹羽扛在肩上,很快地向前跑去。虹羽这才发现自己上了罗星的当,急忙把手从罗星背后抽出来,使劲拍打罗星肩背,嘴里大叫:“傻罗星,快放下我,让人家看见!”
罗星说:“不怕,这里没人。你走累了,让我帮帮你。”
虹羽说:“快放下,我要生气了!”
罗星一听忙停住脚,慢慢让虹羽从他肩上滑下来。虹羽红涨的脸滑到罗星的脸旁边时,双脚还没落地呢!罗星心中一激灵,便双手搂住了虹羽的腰,不让她再往下滑。然后,双眼柔和地盯住虹羽的眼睛。刹那间,眼与眼的碰撞激起两颗心的共鸣共震,这声音仿佛飘出两人的胸膛,久久回荡在这旷旷之野,峦峦之林,不停不息,不休不止。
两个年青人都觉得似乎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仿佛长长的一辈子。实际上才不过了两分钟,这幻想中的恒久便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吵骂声惊破了。虹羽和罗星都听见了七嘴八舌的污言秽语。不过这些言语并不是骂他俩,而是责骂这他娘的大冷的天,这没有一丝暖气的白日头,还有在这大冷天把他们从有木柴火炉的家里,叫出来站哨设卡,自己个儿却在家烤火抱老婆的头儿们。虹羽急忙站好,拉拉衣服。罗星却急忙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两个红袖标让虹羽赶快戴上。虹羽略一迟疑,罗星便三、两下给她套在肥大的棉军装衣袖上了。等那队人转过山坡向这边走来的时候,虹羽、罗星早已经若无其事的大步走在滑溜的土路上。
那些人骂骂咧咧地走来,一看见罗星和虹羽便都住嘴,眼睛齐刷刷地向两人射过来。
“嘿,还他妈真有人出门呢!”
“站住!哪部分的?有证明吗?”
听这声势倒象跟“八年抗战”差不多。罗星拿出证明,笑嘻嘻地说明是到某某大队某某小队某某人家去的。
有一个横鼻梁的家伙一听就斜着眼打量着两人说:“那不是,嗯,那不是地主婆大破鞋凌小妹老婆子的家吗?你们去她家干啥?嗯?”
罗星眨眨眼,又笑嘻嘻地说:“对对,我们是去她家调查城里一个大当权派与她家的亲戚关系的问题,所以非得去她家当面问她。”
那家伙说:“怪不得他们家过年能有十好几斤红糖蒸馍吃呢!原来有城里当权派的亲戚。”
罗星说:“那倒不一定,我们就因为那当权派死不承认有地主亲戚才来调查的。那当权派出身倒好,也没啥的大问题,我们想让他进三结合呢。所以这问题不调查清楚可不行。这不,大初五的就来了。”
那家伙这才假假地说:“哦,是这样。那你们,哼,辛苦了。”
罗星说:“为了革命嘛。你们不也一样辛苦吗。”好说,那你们走吧,还有十几里地呢。”
罗星说:“好好,回头见。”
罗星和虹羽刚朝前走不远,就听身后传来轻佻下流的话语:哈,这小娘们还挺不错的。”
“这小子还是个副司令呢,啥他妈的调查,还不是带着小娘们出来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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