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淳杰起床时已是隅中时分。

他已经好些时日没睡得这么安稳了,这当然不是他昨日酒喝太多的缘故,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

自符俊死后,他在回雁峰上过得已是压抑,此番得知牛贤季遇害,心下乱得更是不必再多说。昨日终于认识了云太平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姐姐,实是这些年难得的痛快之事。

他虽不因喝酒而痛快、却是因痛快而喝酒。

可惜的是,云太平却是一州总捕、身担重责,相识半日、立即匆匆而别。所以刘淳杰在这“岳阳楼”住了一宿,便又只能孤零零的上路了。

他也没有再买一匹新马的打算。

毕竟不只是云太平,连那“红枣”都和他有些“义气相投”。他虽将“红枣”赠给了云太平,此时又如何肯再去买别的马匹。

所以他此时又徒步奔走,和刚下衡山时没什么区别了。唯一不同的是,他这回学了乖,将包袱裹得严严实实才离开了客店。

要知雷动、薛战来他回雁峰时,布包里的宝贝比他拿下伏牛山的还多,却连半点麻烦都没惹出来,自是和这“财不露白”,没勾起旁人的贪心有关。

而这“旁人”一词,甚至包括了扛布包的薛战自己在里面。

那布包是言骏包好后再交给薛战的,薛战自己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物事。否则他还做什么功劳、投什么马家?只须卷走其中的一两件宝物,就够他富贵一辈子了。

但刘淳杰自是不知此事,他只道薛战也不贪图宝贝,所以直到现在还以为薛战和言骏是一路人。

言骏自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给了薛战害死雷动的机会。他将牛老丞相的遗物包好再交给薛战,并非防着薛战起贪财之心,只是他一开始并没打算让他人代劳,雷动自告奋勇替他去回雁峰,他才让薛战一并跟去的。

更何况布包背在薛战身上,要看那其中的物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那薛战打从一开始便满脑子都想着投靠马家一事,心下一直在盘算害死雷动的法子,根本无心去管那包中是何物。

世人偏爱舍近求远、时常盯着别人手中的十两银子,却不注意自己脚边的百斤黄金,这薛战虽是在做恶人奸事,竟也如出一辙。

然而别人手中的银子,又岂是那么好取的?

枉自图谋、不过镜花水月。

……

京城洛阳,薛战终于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七年前的名字还不叫薛战、叫做薛斌,他的父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自是希望他能文能武。然而这薛斌虽心思机灵,却是天生吃不得苦,又能学上多少本事?他文也不成、武也不精,等到父母为他操劳死了,连生计都成了问题,却还天天做那飞黄腾达的春秋大梦。

那薛斌心思既机灵,虽修不好文、习不好武,使坏点子却是拿手本事,只见他四处借了银子,买通考官,终于中了乡里举人。等进得洛京城来,又想故计重施,指望花重金贿赂掌管吏部的右丞相马安国,以求谋个进士。

他只道牛贤季和马安国是死对头,牛贤季既是“天下第一大清官”,那马安国便定是“天下第一大贪官”。

理所当然,马老丞相不但赏了薛斌一顿板子,还命吏部直接革去了他举人的名头,三年内不得录用。

其实那马安国只是在“战”与“不战”上与牛贤季针锋相对,却绝不是什么败官佞臣,否则又如何能同牛贤季一道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但世人以讹传讹,早已令其有口莫辩,就连小皇帝登基之时,都不免对这个右相的品性有所怀疑,想给其先官降三级再说。反倒是牛贤季为马安国担保,又道说:“陛下虽不熟识我等先帝旧臣,也需假以时日,凭亲眼所见来分个是非黑白。倘若只因流言蜚语便革去一朝丞相,未免太过武断。”小皇帝见同马安国不合的恩师都这么说,这才躬身亲查马安国旧事,方知误会了马老丞相。那马安国虽免了贬官之祸,但他与牛贤季相争十数年,此时竟要靠牛贤季才保住了丞相位置,更教他哭笑不得。那薛斌意图贿赂,岂非正是寻到他晦气之处,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马安国虽没收薛斌的金子,但为求见马安国、薛斌也已花了不少银子,却反倒吃了一顿板子,连举人都“成了耍子”。他的钱财都是从同乡处借来的,自是不敢回乡。改了姓名,在京城晃荡了数月,把剩下的金银都花尽了,没奈何,只好在伏牛山落草为寇。他既然机灵,又装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自然得言骏赏识,不多时就谋了个参谋的职位,还得了个“小灵通”的浑号。

但那薛战既是一个妄图权贵之人,当个贼子参谋又如何能令他满足?直至那日见到了马李二人杀死牛贤季一事。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虽不识得马跃天、也没见过牛贤季,甚至当时没能想起李通达。但后来知道牛贤季身份后,就立即想起李通达便是当时在右丞府见到的“并州兵马指挥使李将军”。

朝中之人若见此事是李通达干的,定会以为是马安国主谋——甚至连牛贤季都难免这么想——薛战却并没这么以为,这并不是说他识破了马跃天背着父亲的阴谋,单纯是因为他并不知道朝中所传马安国和李通达之间的关系,于是便歪打正着罢了。

但这歪打正着对他来说是幸运、是不幸,也难说的很。

所以此时他去的既不是马跃天的统帅府、也不是马安国的右丞府,而是李通达的将军府——他毕竟还是打听到李通达已升任中军大将的消息,否则他说不定会白白跑去并州一趟。

但打听到消息对他来说是幸运、是不幸,也难说的很。

薛战并不是一个人来到将军府的。

他还带了一个人,一个姓马的人。

这人当然同马安国、马跃天父子并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连同姓都算不上。建安穆家、不过是和江陵刘家一并被赐姓“牛”、“马”罢了。

但马川确实从祖宗开始就是姓马的。

原来马川那日与薛战一道巡山,本就想与薛战套个近乎。此时伏牛山惹上大事,言骏、程明遣散众人。马川无处可去,便问薛战有何计较,薛战心下得意,虽没将事情告之马川零星半点,却也说有一场富贵可寻。那马川自是央求薛战带携自己,薛战也不好拒绝,便答应了,心想自己只是答应带马川来此,至于是福是祸,则与自己无关,全看马川的造化了。

却说马跃天布置三军已定,此时正在将军府会客厅中同恩师辞行。李通达既是中军大将,立即便需带军北上,自也不便擅离职守、同少爷一道前往伏牛山,便再三叮嘱他万不可激于意气、坏了大事。照理说李通达此时本不便见客,但那薛战也考虑到了这着,竟在谒帖中写上“伏牛山薛战”五字。一见这谒帖,不但李通达立即传见,连本待要走的马跃天也留了下来。

那薛战叫马川在府外候着,自己进到府来,先向李通达磕了个头,说了句:“伏牛山薛战叩见李将军。”又向马跃天磕了个头,他那日见其杀牛贤季,又见李通达对其点头哈腰,知其官位应在李通达之上,却不知道该喊什么。

那李通达“咳”了一声,赶忙说道:“这位是我燕唐国的兵马大元帅、三军统帅马跃天,你尊称一声“马大帅”便是了。”

那薛战依言说了句“叩见马大帅”,抬起头,却见李通达正打量着他。只听李通达张口问道:“汝南薛斌?”

那薛战点了点头,恭敬的笑道:“小人正是薛斌,李将军竟记得小人,实是小人的荣幸。”

那李通达却面色凝重,忽然骂道:“薛斌!你当年意图贿赂马老丞相,被马老丞相革去举人名头,你本该努力用心,以图三年后重新考取功名,或转投他行,另谋生计。谁料你竟落草为寇,祸害百姓已是大罪,更谋害当朝牛老国师,实是罪无可恕!”

那薛战见骂,却陪笑道:“小人身陷山林,实是无奈之举,还请马大帅、李将军恕罪。至于那牛老丞相遇害一事,也并非是小人做的,至于到底是谁做的,小人却不敢说。”

李通达、马跃天听薛战话中有话,对望一眼,均微露惊讶之色。他二人为嫁祸贼子,在伏牛山杀害的牛贤季,那么此事为薛战发现,倒也不足为奇,反正贼子所言也无人会信,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虽说如此,但这薛战既来“自投罗网”,也不可能就这么放他出去。而他既然敢来,想必更有重要缘由。

只见李通达又“咳”了声,屏退了下人,关上门窗。突然笑道:“明人不说暗话,薛斌兄弟要说什么,起来再说不妨。”

那薛战本就跪得两脚发麻,见李通达说,立即便称谢站了起来,笑道:“李将军果然是个痛快人,那小人便有话直说了。”

只听薛战从他那日巡山、碰巧发现牛贤季车马讲起,很快便讲到了言骏发现死者中有牛老丞相,便要亲自将牛老丞相的尸身与行李送回回雁峰一事。

那李通达本静静听着,此时突然打断道:“什么?你说那言骏将牛老国师的宝贝都送回了回雁峰?”

薛战点头回答道:“正是,大寨主说牛老丞相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本打算亲自将尸身与物事送回,但后来二寨主请缨,大寨主便叫小人同二寨主一同前去回雁峰。”李通达知道牛贤季行囊中必有圣上赐予的宝物在内,便用刻意强调了“宝贝”一词,但薛战却只道里面是寻常东西,依然只用“物事”来回答。

李通达微一沉吟,已明其因,便点头道:“说下去。”

那薛战又鞠了一躬,便继续道:“我和二寨主出了伏牛山,往回雁峰去。我料想消息传达尚需时日,便在路上拖延了时间。待我同二寨主到了回雁峰,回雁门果然已收到牛老丞相遇害消息,我再以言语相激,便引得那回雁门的弟子杀了雷动。”只见那薛战言语中颇为得意,从身上取下包袱,边打开边说道:“但请马大帅、李将军过目。”

只见那包袱中正是雷动首级。原来那日薛战扛了雷动尸首下得回雁峰,立即便找个偏僻处把雷动首级割了,剩下的无头身子便一把火烧了。而他回到伏牛山,自也只推说回雁门弟子一言不合便把雷动杀了,又将尸体丢下了山崖,而他自己则是“见情形不对、拼命逃才保住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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