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跃天本面无表情,只静静听着二人对话,此时看到雷动首级,才不禁微微一笑。他毕竟年轻气盛、这雷动曾对他口出狂言,此时见其身死,自是心下大快。

那薛战见马大帅微笑,心下更是得意,又接着说道:“我见大帅的刀与我寨中刀十分相似,待回雁门掌门问起雷动那柄刀时,便刻意提及刀是我寨自行锻造的。且我说到牛老丞相遇害之日,又故意说早了两日,若他们到时发现我说了谎,更会觉得伏牛山做贼心虚。”

他满心以为自己这两着计谋更能得到赞许,却没想到马跃天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而李通达更只是又冷冷的说了句:“说下去。”

薛战自讨没趣,只得继续说道:“小人藏了雷动首级,回了伏牛山,见另两位寨主已商量好弃寨,虽伤心二寨主身死,也没时间太多理会,只说了句一定会为其报仇,就遣散了我等喽啰。于是小人便赶来洛阳、投奔大帅、将军。”

只见李通达目光闪动,问道:“那你可知那言骏、程明要去何处安身?”

那薛战又得意的说道:“二位寨主商量之事,小人本不会知道。但小人却知道大帅、将军必会问及小人此事,特地打探出,二位寨主故意留下许多逃往扬州的踪迹,实则打算往西去投奔那定军山的冯迅。”

那李通达待薛战说完,又沉思片刻。他知薛战再无要事可说,终于笑了笑,突然问道:“薛斌、你虽是科举出身,但既身陷山林,想必也读过不少稗官小说。你既口口声声自称‘小人’,总该知‘小人’的下场什么?”那李通达又笑了笑,补充了句:“本将军说的‘小人’,是指苗泽那种‘小人’。”

初时薛战见李将军终于笑了起来,还在暗自窃喜。待听完李通达所说,才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燕唐国科举虽考的是经史子集,但山林贼寇往往识字不多,哪读的了什么经传史书。喜好故事的,便多是听或读些话本演义。那罗本所著《三国志通俗演义》正是其中最有名的一本,李通达料想薛战必定读过,便以其中苗泽之事相讥。

那书中的苗泽本是侍郎黄奎的妻弟,因与黄奎之妾李春香私通,使计谋得知黄奎与马腾密议谋害曹操。那苖泽将此事告之曹公,曹操先下手为强杀了马腾、黄奎,但当苗泽向曹操求娶李春香时,曹操却笑骂道:“你为了一妇人,害了你姐夫一家,留此不义之人何用!”遂命人将其斩于市中。罗本编述此事之时,还特意赋诗叹道:“苗泽因私害荩臣,春香未得反伤身。奸雄亦不相容恕,枉自图谋作小人。”

那薛战口中所说“小人”虽是自认卑下的谦称,但其所作所为,也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此时他见李通达以苗泽之事相讥,情知不妙,正待转身要走,李通达的拳头已悄无声息的印在了他心口之上。那薛战还来不及感叹一句“枉自图谋”,便已一命呜呼了。

那马跃天一直没说话,此时见家师出手杀了薛战,也不禁叹了一声。他知家师曾遭人背叛、生平本就最厌恶薛战这种“卖主求荣”之人,下手自不会有丝毫容情。更何况他们如今密谋大事,虽说少不得和此等小人打交道,但至少不能让其知道自己的谋划底细,否则今日薛战可以出卖雷动投靠他们,那么明日自也可以出卖他们投靠小皇帝。

只见那李通达打开厅门,唤下人来说道:“这薛战是伏牛山的贼子,虽因起了内讧,拿二寨主雷动首级来献,但罪无可恕。你们将他的尸首拖出去枭了首级,与这雷动首级放在一起,只等马大帅取了其他寨主的首级后一并回报圣上。”

那下人应诺,正准备将薛战的尸首拖出去枭首,突然想起一事,禀告道:“将军,外头还有一人是同这薛战一道来的,此时还在门口候着,想必也是伏牛山的贼子,小的是否该叫人把他抓来一并砍了?”

那李通达微微一笑,他先前既不怕薛战捅破此事,此时自也不怕外头那人是薛战的共谋。于是便道:“那也不必,先请他进来再说。”

却说那马川在将军府门口久候薛战不出,正自着急。忽然听说将军有请,一头雾水的跟着那下人进到府里,没走几步,便见到另有下人正将薛战的尸首拖了出来,吓得只想转身就跑,但他一回头便发现,身后已有好几名健壮的军士持枪跟着,又如何能跑得脱?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带路的下人走进将军府的会客厅中,却又正好看见那摊在地上的雷动首级,更是惊惧至极。

只见那马川战战兢兢的走到李通达跟前,李通达待引路的下人离开,又关上了厅门,笑着指着一张椅子道:“坐。”

那马川却如何敢坐,立即跪下拼命磕头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李通达又微微一笑,说道:“你先莫怕、本将军喊你进来,只是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能好好回答,本将军非但不会杀你,还会赏你一场荣华富贵。”

那马川见说,这才定了定神,说道:“小的、小的知道了,将军您问吧。”

只见那李通达忽然目光如锋,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我将军府?那薛战又同你说了什么?”

那马川见李通达忽然露出凶狠相,还未完全镇定、又是惊恐入心。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道:“小的、小的是伏牛山的马川,小的正是听方才被拖出去的那薛战说、说有一场荣华富贵可寻,这才跟他、跟他到了此处。此外他什么也没和小的说、没和小的说啊!”

李通达见马川原来只是个粗人,又试探了他几句,知他并非是懂得做伪之人。微一沉吟,便道:“那薛战卖主求荣,为本将军所杀,但此事你既毫不知情,本将军也不会胡乱怪罪于你。这样吧,你先跟本将军做个佐领,不时便去征讨幽州,到时你若能建功,升得统领、将军,自是荣华富贵。”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但你往后却不能再提伏牛山之事了。你本是那山上的无名之辈,今后仍叫马川,倒是不妨。但若让外人知道你曾是伏牛山的贼子,那么方才的薛战,便是你的下场。”

原来李通达虽容不得薛战,但薛战挑起回雁门杀死雷动及打探到言骏去处确也都是大功一件。他此时见马川虽贪图荣华富贵、却不像薛战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武功虽不甚高、但身体却也颇为强壮,正是他们谋大事所需要的人手,心下一计较,竟把薛战的功劳全算在了马川的头上。后人特有一诗嘲笑那薛战道:

苗泽伤身笑未休,又闻薛战自呈头。

苦心巧使阴阳计,倒送马川来傍侯。

那马川听李通达说,赶忙又磕了三个头,说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小的领会的、领会的!”

那李通达点了点头,说道:“起来吧。”又打开门,唤下人进来,说道:“这位马川兄弟不是伏牛贼子,却正是哄得那薛战来献雷动首级之人。马川兄弟立此功劳,又有心为国效力,你先去找帐房赏他二百两银子,再带他下去歇息。待本将军知会周尚书,便封他为司州飞熊营的营佐领。”

那马川又称谢一声,便跟着下人下去了。待他们去得远了,马跃天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恩师、那言骏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连牛家的宝贝都看不上?”

原来依照马李二人先前算计,杀死牛贤季并嫁祸言骏虽是最重要的目的,但借言骏之手将牛府宝物换成金银,也是他二人所谋之一。二人既谋大事,自是极需财力,但如杀牛贤季时便抢走自行去变卖,那又风险极大,指不定便露了马脚。便只图贼子先将其换成银钱,马跃天再在杀掉言骏的同时“黑吃黑”,到时只需和皇上禀告一句“被贼子挥霍了”,就是天衣无缝。谁知言骏不但没将其换成银子、反倒全数还给了刘淳杰,当真是教他们无计可施。倘若言骏给的不是刘淳杰而是别人,他们倒还可以栽赃个“收受赃物”的罪名,但刘淳杰既是牛贤季在世的唯一亲人,旁人又不知道爷孙俩那“赌气断绝关系”之事,自是收下的名正言顺,再容不得旁人觊觎。

那李通达也是一副颇为懊恼的样子,不住的喃喃自语道:“言骏……言千里,我早该想到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只见他呢喃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回答自家少爷道:“那言千里在南阳郡为官已是十一、十二年前的事了,当时阿天仍在建安学艺,自是对他毫不知情。其实他的事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惹恼了当时南阳郡守、被反告死罪,虽说多半是被陷害的,但却是证据确凿。牛贤季便拼命担保于他,也不过是饶了他死罪,却仍是被罢免了官职。”

“那这言千里就是言骏?”

“本来言千里是个文官,且被免去官职后便不知所踪,我还道是那南阳郡守暗中找人把他除掉了,自是没想到言骏和他竟是同一个人。但方才听那薛战所说,牛贤季竟对那言骏竟有救命之恩。要知牛贤季手无缚鸡之力,更何况为相后压根没再出过京城,又能怎么救人了?最多不过是在皇帝面前求情、保奏救人罢了。想到此处,再反过来想言骏和言千里的名字,那便再无疑问了。”只见那李通达口中说话,头却依然摇个不停,又叹气道:“但我这既是覆局时才想出的招数,又有何用?”

马跃天先前就听家师说过,言骏也有可能压根没将宝贝卖掉,又或者弃寨时散给寨中兄弟,所以这笔金银可能根本到不了手中。他们为收买人心,确然花费极大,但也没到入不敷出、非要牛贤季这笔财富不可的地步。所以他也知道,此时家师懊恼,只是在责备自己思虑不周、没能料到还有这么一种情况罢了,于是便出言慰道:“恩师何苦自责、人正是需以色蕴见物、六根识尘,方称为人,若是“无色身香味触法”便能识得了世间万事、岂非正是成了诸佛菩萨?”

这番话与他那日在伏牛山下安慰李通达的“牛贤季便是精明善算,也需以因果相推”那句,意思上并无太大差别。只是他二人都算是少林弟子,虽是俗家,也需修习禅理,此时既不用和牛贤季相较,他便以佛家说法的方式讲了出来。

那李通达这半生经历远较马跃天复杂,倘若说得夸张一些,可以说他一个人就是半部“众生相”,又如何能做到“五蕴皆空”?故他虽涉猎极广、见事又深,几乎任何一件事情上都可以给马跃天当师父、却唯独那需与禅理共修的少林武功却还稍稍逊于马跃天。

马跃天虽有帝王野心,听着也似六根极不清净,但溯其根源,却不过是执念之一的“好胜心”。此“心”虽说是佛学大忌,然而只要是妙辩的和尚、论武的僧人,谁敢说自己半点此“心”全无?便是马跃天的师父、建安少林寺的妙法方丈、当年也正是因为与师兄、嵩山少林寺的妙悟方丈因“功为本”、“法为本”争论不休,这才一怒南下建安,又在建安富商、马跃天祖父穆云的捐赠下,这才开创了建安少林一门。但深究其因、若说想依“以功悟法”压过师弟的妙悟是“好胜心”,那么想凭“以法修功”盖过师兄的妙法又何尝不是“好胜心”?既然连南北少林的方丈都是如此,那马跃天的“帝王野心”,就更不至于大害其禅理及武功修为了。

也正因如此,虽说马跃天以李通达为师,需李通达为其出谋划策、讲解事理,但每逢李通达心事一起,变得抑郁懊恼之时,却反倒要马跃天来开导宽慰。故马跃天虽尊称李通达为“恩师”,却从没自称过“弟子”,那李通达就更没自称过“为师”了。

这就是所谓的“师不亦徒、徒不亦师,师即是徒、徒即是师”。

但李通达也知此时既不是抑郁懊恼、更不是讨论禅机的时候。只见他又叹了口气,终于收敛心神,说道:“罢了、此棋既输,再去想那覆局之事也是无用,倒不如把心思放在下一局棋上。阿天,你此去荆州,先上伏牛山打探下牛府众人尸身情况,若仍留在山上,切需毁尸灭迹。”

那马跃天见家师不再懊恼,自是心下甚喜。但听家师所说,却又不明何故,便问道:“我等那日依恩师所言布局,用得便是前些年围剿伏牛山所得的兵刃。方才那薛战所说,那回雁门掌门已发现牛贤季尸首上的伤口便与贼子的刀一致。留着那些尸首,岂非对我们有利?”

“错了、错了!”那李通达一面摇头一面说道,“那薛战本就是一个只会耍小聪明之辈,所探消息虽是有用,所设计谋、却全都是自以为是。阿天在建安时,想必也听过那回雁门掌门符云雁是何等厉害。而阿天那日既是贴身刺的牛贤季,那么牛贤季的伤口,必然与一般贼子挥刀所伤有所不同,那符云雁不可能看不出来。牛贤季的尸首既已被送回回雁门,那么什么刀和伤口一致,已不足道。”

马跃天想了一想,终于点了点头,他虽在清修之地的少林寺练功,却也时常听得师父、师叔以及走过江湖的师兄们提起回雁门的威名。

“至于那薛战将我们动手的日子故意说早两日,还说自己是以图混淆,此举更是可笑之极。就连寻常毛贼都知道,说谎之处是在遮掩真相、否则倒不如掺杂真话,更增谎言可信。像这种并不能遮掩什么,又立即便能拆穿的谎言,只会暴露自己别有用意。”只见那李通达又叹了一口气,指着包着雷动首级的包袱说道:“恐怕那薛战生平唯一有用的计谋,就是害死了这个雷动,就这只怕还靠得是运气。故此等废物的言语,阿天当笑话倒可,但却切莫较真。”

那李通达果然不愧涉猎之广、见事之深,只和那薛战见过两面,说上几句,就把那薛战的“自以为是”摸的十分透彻,连薛战害死雷动全凭运气,都料得分毫不差——倘若何斌是刘淳杰的性子,自是不会一时冲动便杀死雷动,倘若何斌有刘淳杰的武艺,那么雷动虽然会死,他薛战也别想活下去。

更何况那薛战的“自以为是”上次虽没害死自己、这次终于也害死了自己。

只是李通达所料也并非完全正确。偏偏是他认为最可笑的“以图混淆”之计,虽没有完全混淆刘淳杰,却也令其疑惑不已,至于“暴露自己别有用意”,就更是没有的事情了。

这当然怪不得李通达,也怪不得刘淳杰,只是这件事情太过阴差阳错,才使得刘淳杰很难去认为薛战别有用心。

这事就连薛战自己若是泉下有知,都必然会追悔莫及。那么李通达和刘淳杰会错想此事,也是在所难免。

更何况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要紧之处了。

马跃天当然也十分清楚,家师会拿一个不值一提的死人絮絮叨叨说事,并不是真的要说那薛战如何如何,而是将其作为前车之鉴、告诫自己“不可自以为是”罢了。

所以他认真思索了此事,半晌才说道:“原来如此,恩师原以为那言骏会像寻常贼子般毁去尸首、自不会考虑以‘刀伤’嫁祸,我们会拿着伏牛山的兵刃行事,原不过跟那身布衣兽裙一般,并非是关键之处,只不过是尽可能逼真罢了。”只见他说到此处,终于想起一事,大叫道:“我明白了!恩师要我毁掉的是,牛府乐管家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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