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翠林之中,有家客栈,名为“风尘客栈”,名字雅致得紧,有“吾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之意。 江湖传言,这座客栈不同于寻常客栈,伺候的小二都是女子,其中不乏许多“皓腕凝霜雪”的貌美沽酒女。 这风尘客栈十分奇怪,经营随意,往来顾客去留随心,只是只有与这风尘客栈有缘的人才能够进去做一回风尘客栈的下酒客。 令人称奇的是,这家风尘客栈买的酒,并非什么女儿红或普通人家的清酒,而是老板娘精心酿制的一味苦心酒。 苦心酒,是一味有故事的酒,这酿酒之人,心中一定有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 传言,热恋之人喝了这苦心酒,便觉得奇苦无比,而失恋之人喝了这苦心酒,便甘之如饴。 在这偌大的江湖上,纵然是老学究——八达先生,对这一味酒,却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小道消息传言道,这风尘客栈有个买酒的老板娘,武功盖世,身份神秘。 她在风尘客栈搭了一座华丽戏台,放的是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个个风流绝世,每一出都是好戏。 梨园行的子弟,虽然是下九流之辈,但只要唱出名头,到那客栈里唱一晚,回来便是一生的富贵荣华。 所以又有传言道,每逢苍山的夜晚,便能在深山老林中听见那咿呀唱戏的声音,诡异无比。 没去过的人都说,风尘客栈是个鬼栈,里面没有活人。 红月无语的看着那破败不堪的房梁之上那细密的蛛网。 秀丽的眉头轻轻一皱,提着一桶水便上了楼,干脆利落地挽起自己的袖子便快哉的打扫开来。 她一边打扫,一边暗想,她可是真的不明白,她家小姐追求那萧公子不成后,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跑到这深山老林中开起了客栈来。 开客栈就算了,还是个相当赔本儿的客栈,酒水饮食什么的价格随心所欲,每日还要请知名的角儿来客栈唱戏。 只亏不盈,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虽然有萧公子的赏赐和老爷留给小姐的万贯家财做依仗,她们主仆二人的钱真的是多的一辈子都花不完。 但是这样赔着老本儿,说什么都真的是不值得。 而她家小姐倒好,得了清闲,把客栈的业务全权交给她,白日泡在酒窖子里喝自酿的苦心酒,夜里在戏台子前嗑瓜子看角儿唱大戏。 看她家小姐平日里那没心没肺的样子,红月倒是完全不能断定小姐从那萧公子给她增添堵情伤里走出来没有。 萧公子帮小姐报了仇,小姐便心悦萧公子,整日里小姐满心满眼都是萧公子的模样在红月脑海依然历历在目。 只是萧公子拒绝了小姐,小姐痴缠了很久,都没有结果,让人十分惋惜。 要说她家小姐从情伤里走出来了,即使那么多年了,小姐喝了苦心酒睡着做梦还是会突然泪流满面,哭声令人心疼; 可要说没走出来,她家小姐喝酒嗑瓜子看大戏时笑得如痴似狂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故作欢喜。 红月叹了一口气,颇为想念那个大大咧咧笑得开怀的小姐,转念一想,便想到了伤心处,如果老爷没走的那么早,那小姐会不会还是最初那笑得开怀的模样。 红月越发黯然神伤,想到老爷,便抹了抹泪。 还好自己命大,不然小姐就是孤身一人! 她打扫完了客房,便要去挂那客栈门口的灯笼,自从她家小姐来了这里,每日都要求夜里挂一盏自己亲手做的红灯笼。 红月不知道她想给谁留那一扇门。 她发呆之际,客栈的楼上便凭空掷来一块点大的顽石,砸她砸的极其准确。 她吃痛,便茫然抬头看去—— 那是一位凭栏的美人,眉眼间早已不见了少女天真,风韵颇为妩媚婉转。 她穿着轻薄纱衣,颜色是胭脂般的红,手里拿着一把描了杜鹃花的锦花团扇,痴痴的朝着红月笑了笑。 “你怎么皱着眉头去挂红灯笼,挂灯笼本该开开心心的,你却把这样喜庆的事情都做的这样痛苦?你说我该不该罚你?” 红月皱着眉,看了她家小姐一眼,满眼委屈,随之又怯懦道。 “小姐快下来罢,昨日我看了那什么劳什子诗句说独坐莫凭栏,这样危险。” “怕什么,我轻功这样好,还会跌下去不成。” 江皖容来这苍山开客栈,转眼间,就已经五年了,五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记忆中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渐渐在这醉生梦死的五年里,一一忘记了。 她不由得感叹,岁月真的是把残忍的磨刀石,能把所有炽热的情感给磨成一道模糊不清的回忆。 恍惚之间,她却突然想起来小时候遇到的一位长门僧来,那个老僧人头戴斗笠,手拿拐杖,背着厚厚的行囊,在世间修行。 她递给那长门僧一碗水,换来了对未来姻缘的憧憬。 “姑娘心善,姑娘将来的郎君,是世间顶天立地的英雄,会护姑娘一生周全。” 她听了,笑得嫣然,觉得自己一定能等到自己命定的英雄…… “我的意中人是个武功盖世的英雄,如果我遇到危险了,他就会第一时间来救我!” 即使是心里,她也是这样开心欢喜的盼望着。 如今的她,想起自己年少的天真,不由得轻笑,只恨当时年少,不懂得什么是愁,什么是苦,一心都想着自己命定的姻缘,盼着那个所向披靡的英雄出现。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憧憬中所向披靡的英雄,却从来不真正属于她。 那日在那红莲安足净瓶加身的观音面前,她心目中武功盖世的英雄,手刃了她的杀父仇人,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 等着她和他表明心意,把他带走,和他结为伴侣,逍遥一生。 而她,却只能默默的扶着门栏,站着,看着,再也伸不出手,去触碰她的英雄。 她只是默默看着被那决绝女子伤的彻底的萧风忆,像一个彻底的旁观者,心里生出了一种了然的感悟。 原来……所有的英雄,都不是她所看到的那样顶天立地,无所畏惧!原来……即使是英雄,也会有脆弱的一面,看起来那样不堪一击! 她转身,再也没忍心回头去看,心中了然,尘世中有太多人,相识过缘不到,这说的,便是她和他。 那日,她与他分别,临走前,去问他。 “你不爱她,你只是欠着她,在你心中,是有我的,不是么?” 她看着他那茫然的眼睛,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爱意,她弱弱的问他,害怕听到她不想听到的答案。 他始终没有回答,而答案,她已经了然。 钟意的情郎不爱她,欠了别的女人一段情,她却还在骗自己,对他百般纠缠,终是自己食了苦果。 她离开了他,整日里醉生梦死,戏中看人生,她突然觉得人生中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大梦一场的。 白日里的酒,入了愁肠,便掩盖了一段情,如此甚好。 黄昏将近,太阳已经落山,苍山中满是寂静之色。 “小姐,你点的戏就要开场了!” “哦……” 江皖容摇了摇扇子,转身便要去客栈后面的戏台,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客栈里却恰好在此时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客官,本店已经打烊了!请您下次再来。” 红月推着算盘,眼都没抬一下,淡淡道,那来客却不识好歹,没有听劝。 红月抬眼—— 只见那客人头戴一顶玄青色的斗笠,脸被蒙住,身穿一袭破烂麻衣,脚下登着一双草鞋,腰间挂了一柄白布包着的剑。 看这模样,倒像是个流浪江湖的剑客! 能看的出来这个人实在是精疲力尽了,眼神都有些游离,他自顾自的走过去寻了一条凳子坐下,然后自然的取下那斗笠。 露出一张颇为好看的脸,星眉剑目,眉眼间隐约可见沧桑,却依然不减俊逸。 他淡淡道:“小二,上酒!” 江皖容听见这声音,便顿住了脚步。 这是……那个人的声音,即使是他化成灰,她也能认出来! 她转身——直直的看着那个人。 领她意外的是,那个人的眼神,却变了,似乎少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像珍珠变成了鱼目。 她还记得…… 那时,她破门而入,那个人抱着怀中女子,眼中是浓重的绝望与不舍…… 她无法想象,一个人该是有多绝望,才会露出那样万籁俱寂的神情? 如果可以,她想和他怀中那个死去的女人换一换。她也想知道,被一个人那样深刻的爱过,是什么样的感觉? 会很美好吧…… 也许是她的话,也许就不会让他感到那样伤心了…… 但是江皖容眼前的他,眼神没有绝望,只有一丝不解和迷茫。 “姑娘这样瞧着在下,可认得在下?” “我与阁下从未见过!” “客栈有酒吗?” “只有苦心酒,不收钱,客官要么?” “来一坛!” “红月,搬一坛苦心酒来!” “很苦,不好喝……” “是吗?我喝,却是甜的。” …… 月上梢头,好戏已开场。 红月呆呆地问江皖容为什么要让萧风忆走?为什么不留住他。 江皖容一笑。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终归不是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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