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啊,”余正夏说,勺子放在米饭上,“他跟我们几个讲过,他那个后援会的管理员可积极了,哪怕小比赛的消息,头天出来,第二天就能给放到微博上……”

话还没说完,余正夏便沉默了,母亲也沉默了。两人沉默着,连对视也没有,都看着各自面前只吃了一两口的咖喱饭。余正夏再次开口前,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许过了半分钟,也许过了半小时:

“妈,我爸那几年也挺不错的。”

余正夏这句话说得举棋不定。直至话音落下很久,他都在后悔。母亲会感到些许安慰,还是会感到更难受?几秒钟的思考过后,他觉得应该会是后者。他试着开口,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但他还是试着张了几次嘴唇,想挽回几秒钟前所犯的愚蠢至极的错误。他不指望能起什么作用,但能挽救回一点是一点。他还在挣扎着尝试出声,母亲脸上却舒展出一副似乎释然了的微笑,轻快地吐出一个句子:

“对啊,当年他很不错的。当时,你在无锡那边抓周的时候,小手一下子就抓到冰刀套了,别的什么都不想抓。当时我们还想让你也走他的路……”

他刚才仿佛是给母亲心里的堤凿了一个缺口,缺口一开,洪荒巨浪立刻冲过去,半点迟疑都没有。堤坝暂时塌了,但这正遂此时此刻母亲的愿。讲完一些和过去有关的事情,母亲又展露出她那几近标志性的天真的笑颜。她已经快四十了。她孩子的父亲闹出那种事,就走了,现在还没回来。但她脸上的天真没发生什么变化,仿佛她的二十几年过得比同龄人的二十几年还要顺遂似的。余正夏看到了这副天真的笑,笑容和枯得像朵干玫瑰的面容、和悄悄点缀起眼角的鱼尾纹、和勉强贴在暗淡面容上的浓妆,格格不入。但它依然显露在她脸上。见她笑了,他心里悬着的大石头,吊得稍微没那么高了。但他还是放心不下。他拖欠她的太多,尤其初二决定走美术生路线的时候,方才,他还上了一点,但他也明白,那只是杯水车薪。或许说滴水车薪恐怕更合适。

心里的乌云暂时被吹跑了,母亲又换了个话题:

“北京那边的气候,跟咱这儿有点不一样,你得多注意啊……”

她开了个头,紧接着,便是罗列成一大长串的注意事项。其实,她也只是象征性地说说,她相信她儿子,他不会连照顾自己都不会。初三的时候,他可是一个人辗转了遍布南北的几大美院的附中,去参加这几个附中面向全国初中生的考试当然,哪个也没录取他,不然他现在就不在省实验了。

“……你再到那儿打探一下暖气什么情况。”尽管知道这些话只是象征性的,母亲却还是说不停嘴。

“妈,我打探过了,他们那边每个寝室都不一样,”说到这儿,余正夏笑了,“热的热死,冻的冻死。只能看到时候去了哪个寝再说。”

母亲大大的桃花眼睁得更大了,目光投出些惊异。

“你连这都知道?不错啊。”母亲空中满是不可置信。

“哎呀,妈,今年可得在北京过冬!”余正夏强调道。

“确实是我儿子。”母亲带着赞赏点了点头,对面的余正夏有点不好意思地收下了她的赞赏,“正夏啊,有一点我还是比较担心。”

“哪点?”余正夏似乎对答案胸有成竹。

“你从小到大还没住过校呢,”母亲说着,看着她儿子露出一副貌似说着“所见略同”的模样,“我挺担心你能不能适应的。你们寝室几个人?”

“六个人。”咽下嚼好了的咖喱味的西兰花块,余正夏回答。

“还行,不是很多,”母亲的勺子,正在吃掉一半的咖喱饭里面搅和着,搅和来,搅和去,“你太安静了,又不爱跟人打交道,我怕人太多,你适应不了。”

只要确定没人会知道他家里和他父亲的情况,余正夏想,他应该能跟寝室的另外几位友好而正常地相处,没什么适应不了的。完全没芥蒂是不可能的,他还没忘小学时的班长和那几个小跟班是怎么对他的,尽管他已经试着去刻意回避了,尽管他的这份尝试已经持续了许久。不过,逃去秋常市以外的地方,逃去一个谁都不知道他来历的地方,总归能令他心情平和点。

“没事儿的,那么多外地去北京的,不都得适应。”余正夏随随便便地说。

“到那儿之后,要开朗点,要活泼点,不然会吃亏的。”母亲往嘴里送了半口咖喱饭,然后,就着咖喱饭,边嚼边说,“现在的男孩,是不是没有你这么不爱说话的?”

余正夏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让上排牙和下排牙慢慢咬了几次,假装饭还没嚼完、没法回答的样子。

“多向身边那些活泼开朗的学习,学学人家怎么跟同学打交道的,”母亲边用半边嘴嚼着咖喱味的厚胡萝卜片,边挤出半边嘴对余正夏说,“我知道你跟人沟通没问题,但你遇上什么事都不爱跟人交流,总想一个人自己解决。这不好。”

余正夏倒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所谓的交流,恐怕并没有什么用。从小到大,不少他遇到的事情,都不是通过跟人聊聊天就能解决的,哪怕他完完全全敞开心扉,最多也只能获得些不痛不痒的安慰。他只能一个人自己解决。说话没用,甚至还可能坏掉本来就已经很坏了的事,还不如不说。而且,他也一直信奉“说多错多”四个字,哪怕是在十六班的五人帮里,他也恪守着这个信念。

“你这样是不好的,知道吗?”见余正夏没吱声也没点头,母亲咽下还没嚼完的饭菜,正视着他的眼睛,说,“有什么事儿,千万别憋在心里,明白吗?不光跟同学们交往是这样,如果,万一,跟画室那边闹矛盾了,你也不要一个人处理,你一个人应付不来,赶紧告诉我一声,我好帮你出出主意。知道了吗?”

不憋在心里,他又能怎么样?给母亲徒增负担吗?余正夏的眼神作出一副活络的样子,像母亲直视他双眼那般,去直视母亲的双眼,他对母亲说:

“嗯,知道了,妈。”

“行,知道了就好。”母亲说着,半边嘴又开始嚼起她的晚餐,“我主要就是担心你这点,别的都是次要的。哦,对了,去火车站那边注意安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想,你到火车站那边,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我还得跟你强调一下。咱火车站地形比较复杂,事先看好地图,别随随便便就在路上找个人问检票口怎么走什么的……”

“妈,检票口什么的怎么走,我早就记住了,”余正夏忙叫母亲不要多担心,“再说了,记不下来,还有手机导航呢,能直接导航到检票口候车室之类的,就算地图看不懂,跟着导航走,也肯定能到,不带出差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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