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真洋,我问你,你怂在屋里干什么?”
饿了七天七夜的狼嚎叫道。
钱真洋与她收到的耻辱般的秋常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屋里,气得发疯恨不得要拿刀劈门的父亲在屋外。钱真洋不吭声,假装自己已经晕倒在屋里了。她是个累赘,假如她在屋里真晕过去了,父亲肯定不会管的,而是会轻松自在地关门出去,找家馆子搓麻,或者找家别的什么娱乐场所,不花个精光不回家。她不清楚这处六十平方米的居所叫不叫家,母亲或者姐姐在的时候可以这么叫,她俩不在的时候则不行,连舒适的旅馆都算不上。最起码,旅馆的同住课不会在她做数学题时骚扰她。
“臭娘们儿,你给我出来!考试考不好,锁门一个顶俩。”
钱真洋不想出去。她有点偏激地想,她要待在她和姐姐的房间里,永远不出去,哪怕会因为吃不到饭而饿死。但她还不想死。她还要再考一遍,明年夏天,一定可以考到未名湖畔。她转过头,望见玻璃很干净的窗户。白昼灿烂而明媚,涂白了所有的玻璃片,无意间反衬出铁框上的锈迹斑斑。
像只渴求自由与希望的猫,由四楼跳窗而下?灵感来源于金妍尔在某日晚课前给她讲的一起事故。金妍尔小区里,有户人家养了只猫。有天,他们全家人都没在,起居室的窗户却忘了关严,无聊的小猫拉开了窗户,两只前爪子伸出去,飞到五层楼高的天空中去,没飞多久,猫头冲下倒了地,猫走了。据金妍尔小区里小伙伴们的转述讲,可怜的猫走得很惨,血开出了一朵惨烈扎眼的花,下班放学时路过它的大人们小孩子们都被吓坏了。第二天星期六,金妍尔从升智上完课回了小区,便站到距事发地点两百米处,躲在一栋居民楼后面,看清洁工们除血。费了不少的劲,他们才从人行道的透水砖上除净花的图案。
猫贸然跳窗而下会死掉,她贸然跳窗而下也会。凭此,她勉强压抑住彻底逃离的冲动。虚幻的、美好的未来依然在等她,没有走。寻到它之前,她不会放弃,她会去抓所有她能抓的,不管那是结实的粗麻绳,还是伶仃的一根稻草伶仃得似若她。北大或者清华的美好。可爱的老师们和伙伴们。经管类专业毕业后会向她涌来的数不尽的红钞。异乡的一份好工作和一套能付得完全款的单人房。经济独立的渴望。她的野心与继续撑下去的理由。
“哪家中学能收上了二本线的复读生?”钱真洋整理起她的思绪,试图飞出父亲近乎严丝合缝的手掌心,试着去逃出生天,“秋师附中还会收我吗?”
要回到秋师附中的念想,一直像水晶吊坠那样萦绕着,从三年前的暑假便开始了。然而,彼时的她,为了四百张一百元,放弃了继续留本校的机会。她要回去试试。不过,秋师附中虽然很欢迎中考状元就读新高一,却很难收留离一本线还差八十多分的落败者,难于上青天,除非她拿出当年另所学校私底下给她的奖学金,原原本本还给他们当赞助费。四万块钱很久之前就没了,成了她的日常开销,姐姐的实习补贴费用,父亲桌牌上胡了的白绿方块和上好的烟上好的酒。钱真洋事先打听过,这所全省最顶尖的中学,倒也是会免费收复读生的,只不过需要六百以上的分。六百减去五百四,等于六十。六十加上八十多,等于一百四十多。马里亚纳海沟沟底到珠峰峰顶,距离一百四十多分。
钱真洋悄声拿了木头凳子抵住门,再悄声站到老式的石头窗台前,抬头。蝴蝶结下的发稍戳到化纤裙子的后背,触到两片黄布料间黄色的塑料拉链。
天空辽远广阔,让人探不清边际在何处。穹庐全抹了浅蓝,抹得均匀。天太热了,约莫有三十五六度,钱真洋没开窗户,怕热浪冲进本就发闷的房间。不过,她知道高空处起了风。天上的块状云彩在往左侧滑,滑得很快。想必是阵凉爽的风,和太阳光一样明朗。吸了口浅气,又呼了口浅气,她心静下来。
“十三高收不收免费复读生?省实验呢?”钱真洋的思考又回到正题,“二中呢?八中呢?十七中呢?十七中总该收吧?”
由最顶尖的公办学校到最一般的公办学校,一连串问下来,钱真洋胸腔里被揪住的心脏咣咣直跳。哪所会收二本线上二十多分的复读生?收是都能收,但必须得免费,不然,钱真洋绝然掏不起钱包。没有忧愁的云朵飘走了,钱真洋却还在坠头深思。想来想去,只有十七中有机会免费收留她,因为他们学校一本率堪忧。
“小赔钱货,你找死呢,是不是?给我滚出来,快点。”
钱真洋的父亲已经不满足于大喊大叫,他变本加厉,挥起拳头往脆弱的门板上砸,像铁铸的大榔头,有他脑袋那么大。她像是没听见。她仿佛是聋了。她用绝不开门的实际行动告诉父亲,她真的没有听见。父亲醉了吗?她不愿深究这个问题,因为他喝多了与没喝多差不多。她又伸直背,抬高头,于万念俱灰中闭上眼,向天边祈求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三百多个再次冲刺的日夜,要怎么才能过下去?十七中愿意收下一分钱不用出的她,可生活费的问题也是件难事。她休想从父亲攥紧家底的手里拿走一分钱,只能找工作了的姐姐寻求支援。
“别跟我说复读的事儿,你敢复读,我就把你赶出家门,不给你钱!听懂了不?”怒喊声再次逼近她。
姐姐每天晚上和每周双休日都在加班。姐姐在无休无止地加班,理论上是朝九晚五,实际上朝和晚都不一定是几点。姐姐在吃力地应付顶头上司三天两头的训斥臭骂,也在吃力地应付部门同事间稍不注意就会恶化的人际关系。姐姐住在城郊的合租房,每天早晚都是一个小时倒两班地铁。姐姐要努力工作,努力通过年底的考评,否则会被扫地出门。姐姐如此辛苦,每个月到她银行卡里的的也只有五千多块,扣掉衣食住行各项开支剩不下多少,何谈再给妹妹出生活费?而且,凭什么姐姐该给她这个妹妹出?当年考差了五十多分的她也想复读,但父亲完全不支持她,嘴上说怕她耽误女孩子最好的青春,其实是怕耽误自己收割大笔彩礼的最好时节。非但如此,父亲连读大学的学费和其他杂费都不想给她。姐姐读大学,抢了四年助学金和奖学金,配了四年星巴客的大中小杯饮料,攒了一堆不给钱和给钱的实习经历,给钱真洋买过不下十次吃的,却没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
“怎么不吭声?喂?你死了吗?”
钱真洋摸到门板有点松动,下意识跑开,躲到墙角里。她蹲下去,两条没多少肉的细瘦胳膊环绕着抱住脑袋。鉴于父亲在母亲生命最后十五年对她的所作所为,钱真洋只希望自己别被打死。只要别被打死,一切都好说,哪怕左胳膊青右胳膊肿也可以,头别被打伤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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