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框里的木板忽然倒下,直勾勾砸到地面上,发出核弹爆炸般的巨响。钱真洋迅速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赶紧将她的头用双臂护住。

“小崽子,我以为你死了呢。”

父亲又是一声粗喝。钱真洋蜷缩在黑暗里,不知道他的拳头会不会揍到她的脑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揍上去。也许是一秒钟过后,也许是五秒钟过后。她不清楚,也没必要搞清楚,反正死神很快就会来到,只是三更和五更的差别。

“爸爸……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无声的嗫嚅再次开始。小时候,她还是愿意愉快地管他叫爸爸的。然而,自从她长大了些,听到了楼上楼下邻居家叔叔阿姨对爸爸的议论,并且在姐姐那儿证实了那些句议论的内容,她就不愿去喊这个双音节词了。她只长大过一次,就是与姐姐相谈后相顾无言的那次。

不知怎的,那一刻的闪回,又呈现在她眼前。钱真洋不想长大,又庆幸自己长大了。否则,她大概会接着被她的父亲蒙骗下去:虽然他纸醉金迷,虽然他动不动指着母女三人的鼻子骂,甚至会对母亲动用暴力,可天下的父亲都如他那样,他不算坏的。

胳膊被掰开,钱真洋的头挨了一下。重击太重,她眼前一抹黑,昏了过去。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头还在疼,她却听到旧式闹钟悦耳的铃声。太好了,它只是个梦。她还可以考想考的北大和经管专业,还有三百多天的生机。她将头从小床右侧的墙边挪开,使劲揉了揉后脑勺。睡觉的时候,她太不老实,后脑连脑壳带头皮撞得生疼。床铺上,她一向都这么爱肆无忌惮地翻来翻去,叫姐姐看见了,她又要被笑话,边被笑话边被闹胳肢窝,闹得她直痒痒。回到现实中来,她心里却仍沉着块漆黑的巨石,心壁被它的棱角硌得生疼,被石底凹凸不平的表面压得喘不过气。她对自己做起无用的宽慰:梦都是反的。

对的,梦都是反的,大多数都是反的。正梦只占少数,没那么凑巧让她给遇到。

她不禁想做个白日梦,作为对午间反梦的补偿。梦里不是父亲想要揍她,而是她想要揍父亲。她变得身强力壮,像吃了大力水手里的菠菜,大腹便便的父亲根本不是她的敌手。不能她一个人揍他,她又想,她要和姐姐一起揍,她要姐姐有机会出积郁多年的气。她们终会慰藉母亲的在天之灵。钱真洋从不信人死后会留下灵魂,不过,她偏偏相信母亲会有,化作了梦中窗外那片轮廓清楚的块状云。块状云看得到一切,看得到姐妹俩的报复。

但她的白日梦比睡梦消失得更快。父亲满肚子脂肪,力气却不小,她打不过他,她和姐姐加起来也不会打得过他。她想叹气,却懒得叹,只是从旧床单上坐起来,走到窗台前,手掌伸过去,按掉滴滴滴的声音。睡之前是一点十五,睡之后是一点半,她只睡了十五分钟,却做了那么一个漫长的噩梦。真是奇异,奇异得诡异。

站在窗台和闹钟前,钱真洋往左后方探头过去,往墙角看去一眼。这是她这些日子来起床后的习惯性动作。还好,墙皮脱落的范围似乎没继续扩大。她想验证这个判断对不对,便由床上坐起身,蹲到破皮口正下方的墙根处,仔细端详。几块小拇指指甲大的白片躺在那里,果然令她很失望。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会有闲钱请工人上门来补,钱真洋有些绝望地想,连自己买材料修补的钱都没有。原本是可以有一大笔钱的。

她马上要动身去西安街。但愿父亲别回来。如果非要回来,等她走了再进家门。她拜托他了。钱真洋不想见他回家,也不想在走廊里或者去公交站的路上撞见他。时间不多了,她必须梳洗打扮好赶紧走,不要被他抓到。

钱真洋去了狭小的卫生间,不太合脚的塑料拖鞋着急地打在地板上。双脚越跑,拇趾和食趾中间越疼,但钱真洋顾不上了。屋里的太阳似火烧,龙头下的水流却很细,她便借着细微的自来水流洗手洗脸。她觉得这样解不了热,却又不敢再把手柄往右拧。年初那会儿,楼底下的布告栏出了新告示,水费又涨价了。回了屋,她带上在红旗路买的二十九块金链小包到了客厅,她套上淡黄色连衣长裙,和梦里的一个款式。出于对梦的厌恶,她不太想穿这条裙子,可是没有别的了。其实,她也可以穿白恤和牛仔裤,但既然是去市内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还是穿翩翩的裙吧。姐姐留给她的希门子直板手机与三千五百词一同放进包里,再踏上九十九块两双的厚底黑凉鞋,系上白蝴蝶结。钱真洋要出发了。

“祝我好运。”

站在门前由透明塑料布剪下来的地垫上,钱真洋对自己说。趁着没人看到,她吐了吐舌头,模仿着别的一些女孩子扮可爱的动作,仿佛她内心也和她们一样,轻快没有忧虑。心里躺着块沉甸甸的时候,又能如何?还不是要负重前行。她有充足的理由去自怨自艾,但她没时间。离命运的转折点,只差三百多天了,她可不能功败垂成,去重蹈姐姐的覆辙。少女啊,时日短暂,拼命逃亡吧。

防盗门关上了。钱真洋掏出钥匙插进孔,逆时针转了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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