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钱真洋吃完了做好的蛋炒饭,刷过锅和碗,躺倒在双人床上。她侧过身去,面对着和她一边大的粉红娃娃熊,合了眼睛,有些恋恋不舍。往日,她姐姐会睡在这里,给小时候的她讲童话故事,或者,等她稍长大一些,给她讲自己和大学男朋友的趣事。可姐姐去了外地的一家小公司,于是,鲍可娜送给她的布偶便取而代之。床单洗过了很多遍,枕巾也洗过了很多遍,都有些发软。钱真洋也不是没想过换个新花样,但她暂时不想花这份钱。一来,这些个床上用品虽然洗掉了些颜色,但毕竟还能用二来,她喜欢它们折旧后独特的柔软触感,甚至喜欢到了依恋的程度。她张开手掌,手指在睡了好几年的床单上移动。游走在旧棉布上的感觉,令她稍稍安了些焦躁的心。
钱真洋往身上挂条外穿的纯色连衣裙,踏上旧得有点发灰的塑料拖鞋,噼里啪啦的声音奏响在静谧的楼道里。三分钟前,邮递员打电话和她说,她有个邮政快递到了,叫她去楼下取。一定是北大的录取通知到了。十年来的美梦终于成真了。她由四楼开始下楼,先是一步一个台阶,很快便成了一步两个台阶、一步三个台阶,快到二楼的时候,她差点控制不住,要摔倒在楼梯段与楼梯段间的平台上。还好,她及时稳住了身子,成功避免了狗啃泥。邮递员正站在楼栋门口,身后热得接近烧焦的马路上,停着辆深绿色的面包车,和街边的旧邮筒一个颜色。
“身份证准考证给我。”
钱真洋立刻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身份证,交给邮递员看再掏出叠得和身份证一样大的准考证,麻利地展开,出示给他。邮递员看了看身份证和准考证上的她,再看看她期待中透着欣喜的脸庞,点点头,她便把两个证件收好。
“钱真洋……”邮递员念着她的名字,回过身去,开始在一大沓子厚纸板信封里寻找,“让我找找……啊,你的在这儿。”
“谢谢。”钱真洋接过期盼已久的信封,对邮递员甜甜地笑了。
“不用谢。”邮递员说。
他说完,钱真洋马上转过头去,转过身子去,噔噔噔上了楼,像饥饿的啄木鸟在敲打树干。她在网上见过很多张这样的通知书,都是以未名湖和博雅塔作背景。但那些都是学长学姐们的。现在,她也有属于她的那张了。她欣喜若狂,自觉狂得近乎范进中举。像朵无忧无虑的云,她又飘飞回四楼。她掏出钥匙,进了家门,坐到桌旁,由拆信口撕开刚拿到的大白信封。粗略一看,信封里的东西,和她之前想象的略有一些不同,包括学校给新生们的银行卡、安岭省移动公司赠送的校园电话卡,还有张沉重的薄纸:
“钱真洋同学:经安岭省招生委员会批准,录取你为我校文学院俄语专业学习,学制四年。请于二一九年九月一日,持本通知书和身份证到我校报道。”
俄语?中外合作办学?她有些吃惊。她不想学大舌音,不想和看着就令她反感的、陌生的腓尼基字母打交道,将来更不想在“钱景”不够辽阔的外语行业找饭吃。她不会报小语种的志愿,也不会选专业调剂,怎么会被打发到这儿来?更要紧的是
未名湖边的博雅塔呢?
视线稍稍上移,没找到“北大”的篆字,只找到了一束冒着火的火把,还有旁边用连笔字写就的“秋常大学”。一瞬间,她仿佛失去了听觉视觉触觉所有的感觉,只剩轰顶的五雷隆隆作响。
她考砸了。
高中三年,她一直都对自己说,要去北大,再不济也得去复旦。她确实有资格这么说。她成绩虽不稳定,但大多情况下,总维持在六百四以上,去“中关村应用文理学院”她从鲍可娜那儿听来的谐称完全可以。最好的时候,她考到过六百六十几,放在那次高三二模里,是全市第一,进收分最高的光华学院都够用。但现在,她考砸了。一本线上一百多分,突然就变成了二本线上二十几分。倘若她没在六月七日和八日的试场上发挥失常,未名湖一定会微笑着朝她招手,像胜利女神眷顾在她的信徒。可从来就没有如果。血淋淋的现实挡在她前面,张牙舞爪的,露出上下两排狰狞的獠牙,笑得肆意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脑海里的雷鸣才消散。钱真洋终于开始了相对理智的思考。她看了眼通知书开头的称呼,写的的确是“钱真洋同学”,三个字都没写错。那么,会不会只是同名不同人?钱真洋颤抖着左手,拿起纸板似的信封,好不容易让失神的眼睛重新对上了焦,才看到特快详情单上淡蓝色的收件地址:
“安岭省秋常市东道区206号,聚宝富苑,3栋7单元21室。”
的确是邮给她的。钱真洋呆坐在椅子上,特快邮件信封由手指尖掉到桌上。她看上去很镇定,内心却已被搅得天翻地覆,一遍又一遍,搅成翻江倒海也不停歇。她想把信封电话卡银行卡还有通知书统统扔到屋里的垃圾桶去。她要再战一年。两百五十多分的差距,叫她甘心不了。心口在疼。
“爸,”钱真洋麻木地大喊了一句,“我被秋大录了。”
她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可她却必须得告诉他,逃脱不掉。毕竟她是女儿。隔壁屋的父亲,沉默不语了许久后,也朝她喊话,喊得像喝醉酒似的:
“钱真洋,你能不能叫我省点心?你一个,你姐一个,都是赔钱货,一个更比一个赔。给你们拿钱拿到高中毕业,是为了让你们考到这种破学校的吗?”
秋常大学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作是破学校,钱真洋想。秋常大学虽不是重点本科,但毕竟是所在第二批次正规招生的学校。而她父亲呢?初中都没读完。再说了,家里没什么钱,更没什么关系,姐妹俩从小就没享受到什么好的教育资源,时不时还要给靠不住的父亲和体弱多病的母亲帮忙,由此而言,能双双考到省属重点本科,她们已经竭尽全力了。即便如此,她和姐姐仍摆脱不了被叫做赔钱货的命运。她心底悲哀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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