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专业啊?”父亲又粗声粗气地问她。
“俄语。”
钱真洋明知自己跟父亲隔着堵厚墙,却还是忍不住降低了音量。
“大点声说!我听不见!”听父亲粗糙而愤怒的喊声,似乎又喝了两瓶二锅头,醉得几近不省人事。清醒的人不会愤怒到这份上。
“我被录到俄语了!”钱真洋克服掉悬崖壁般的胆怯与恐惧,冲门外大喊。
“俄语啊?那个专业,出路好像特别差吧?”父亲为钱真洋的名落孙山而愤怒不已,却又在幸灾乐祸个不停,“你比你姐更不值钱,知道不?你姐起码还能念个经济!俄语算个什么啊?隔壁老李家的姑娘,听话懂事,知道家里负担重,初中毕业就出去干活了,现在一年能赚两三万。你不学她,偏偏要学你那个不省心的姐,读什么高中,结果考了个啥也不是。不把学杂费还有教辅钱当钱,是不是?”
“我进省实验的时候,学校给了咱家四万块钱!那可是我中考考的!你忘了?”
好脾气的钱真洋,也被激得怒从中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冲出房门,再直接冲到父亲面前理论。但她不敢。不仅不敢去父亲房间找他算帐,连打开门扇踏出去一步都不敢。她嗫嚅着,拧了门把手下面的旋钮,反锁自己在高大的木板后:唯一的庇护之处。
“你傻啊?学校给了咱钱,你就傻了吧唧的一直念下去?你以为高中是义务教育啊?”父亲声嘶力竭,“你不会找学校领导说要中途退学吗?你不但自己不去找,还不让我去找,不然你早就一个月挣一两万了,知道不?”
钱真洋觉得,她的运气算是不错。十七年里,如此不可理喻之人,她只见到过一位。很遗憾,见到的这唯一一位,就是她的父亲,她注定无从割舍的父亲。母亲对她很好,姐姐对她很好,从小到大遇见的老师和同学们,也都对她很好。只可惜,母亲在她念初中的时候走了,姐姐离家上大学了,老师和同学们,更都是只能给她少许安慰的过客,都敌不过门外隔壁房间失了智的她父亲。血缘关系上的父亲。
钱真洋接着无声嗫嚅着:
“爸爸,我想复读,求求你了,再给我一年吧……”
她自尊心没那么强,有时候也会求别人帮她做点事。但这次是去求她父亲。说完这句话,嘴里仿佛多了成千上万条蝇蛆,黄乎乎的,粘在一起的的身子不知疲倦地蠕动着,她的舌头和心尖非常敏感,触得到虫子们表皮上套成圈的纹路。等适应了这种恶心,她才觉察到,几粒温热的水疙瘩,正在由脸颊边缘向下颚滑动,仿佛几颗璀璨的慢速流星,舍不得天际,却不得不坠落下去。
如她父亲会将她和隔壁家孩子比较一样,她也会将父亲和别人家的父亲比较。高二秋日的一个下午,倚在中庭栏杆上的她、金妍尔和鲍可娜聊起了高考,聊到万一高考失利了该怎么办,当是用比较另类的方式来舒缓一下压力。鲍可娜说,她会考虑大一转学到美国去,她家里应该能出得起学费金妍尔也说,她会再复读一年,不行就两年,她不会允许自己考不理想的大学,她爸妈也不会允许。
橙色的秋阳,投到两点钟课间时的铁栏杆上,照出三条修长的灰影,即使是到了现在,她都忘不掉。钱真洋咧开嘴角笑,很压抑,比吃了一百个苦瓜还苦。和两个好朋友比起来,她的运气,似乎差得有点离谱。别人家的家长支持甚至逼着孩子复读,自家的父亲,却恨不得她马上出家门,去打份高中毕业就能干的工。百日誓师过后,坐她后面的伍巧娜说,她家长前一天晚上给她下了马威,说考不上211就必须得复读,可自己半点都不愿。
“咱俩换一下家长,行不行?”
钱真洋依稀记得,伍巧娜说时,她是这么回答的。当然,只敢在心里回答,不然对方会一万个不高心。这句答语,早在她胸口上插了一把刀,伤口的血流个不停,此时此刻,更是流得快,快得她扶门的手愈渐无力。
父亲口中,总在念叨隔壁那个一个月挣一两万的姑娘,或是楼下那个念完中专以后去深圳找了个有钱老公的大姐姐,再或是他那位十五岁辍学后闯荡娱乐圈赚了几千万的小学同学,念叨过无数次。钱真洋想笑,也想生气,却无可奈何。父亲看见了几个早早放弃读书、早早赚到钱的案例,便忙不迭地教育她和姐姐说,书里没有他们家所急需的黄金屋,社会才是最好的学堂,最大的金矿。他不懂小概率事件和大概率事件的区别,不懂名校博士与中专毕业生平均收入的差距,更不懂区区的几个成功案例下叠了多少片升学炮弹打出去后留下的灰烬。或者,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在她们面前装成不明白,好不让供他享乐的钱接着被花掉。
母亲还在的时候,他的读书与文凭无用论,还算是在收敛着。母亲睁眼的时候,他敢花天酒地,却不敢对女儿们的升学说不。那是母亲对两个孩子唯一的要求,也是唯一一条要捍卫到弥留之际的底线。病榻上的母亲,会鼓励姐姐往秋常师范考,也会鼓励在秋师附中排年级前十名的她再接再厉,四年过后考个高考省状元。母亲入土为安之时,便是求学姐妹的噩梦开始之时。
“钱真洋,我问你,你怂在屋里干什么?”咆哮如恶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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