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落泪的是,最后去大厅跟诸位亲朋好友宣布新娘子逃婚的重任就难辞其咎地落到了我的肩上。    在这里我要实名辱骂纪念无数次,因为我发现自从操心这个婚礼以来,好事轮不到我,破事倒是排排站。况且当我顶着一脸狗腿的笑容面对段哲瑞的父母之时,我的瑟瑟发抖丝毫没有浇熄他们的怒火,反倒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是以在这种千夫所指的境遇下,我除了跟个筛糠子般抖动自己娇小的身躯以及机械化的重复“真的很抱歉”以外,我没有别的选项。    场面一时间乱成一锅粥,又加之纪念的爸妈并没有到场,是以我被毫不留情面地推在众人审视批判的风口浪尖上,在被程北庭当众难堪之后,时隔多年又感受到了这种势单力薄的无助感。我以为自己经过两年的时间已经成长,可以在这种场面下摆出从容的姿态,然后行云流水般的一一回击,但其实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怂。而且这次本来就实实在在是我们理亏,就算天塌下来都必须给天来一个热情地拥抱。    然后我发现,像我这种怼天怼地怼四面八方的女孩,真枪实弹干起来其实是战斗力连五都没有的渣渣。    尔后在场面的一阵混乱中,不知道是哪位朋友太过激愤,操起酒瓶就往我这个方向砸。    我在学生时代躲老师上课扔的粉笔头早已练成了一身绝技,所以我躲得其实挺轻松,这一瓶子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反倒是程北庭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瓶子。我猜他本意可能是想来个英雄救美耍个帅什么的,结果一不小心弄巧成拙见了红。    但这下弄得我很紧张,一下子就急了,捧着他血糊糊的手臂发出了尖叫鸡般的嘶吼,在礼堂有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的效果。    然后本来喧嚣的场面也静下来了。可能是我带着哭腔的吼叫极其持久且有爆发力,一时间方才骂骂咧咧的众人都被我的绝技河东狮吼震慑住。程北庭露在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良久幽幽叹了口气,低声在我耳边说了句:“说你傻你还真不聪明。”    我没反应过来,其实我觉得他这种千里送人头的行为比我要傻。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找虐体会一把凡胎接酒瓶的刺激,而是如果不接住这个顽皮的酒瓶,它就会给我身后的摄像机有力的一击,到时候我不仅讨不到好还必须掏自己的腰包……算了,到时候我就用肾来偿还吧。    但我当时浑然不知,觉得他不称赞一下我的绝世武功还巴巴地冲上来碰瓷是一件非常神经质的行为。当然那些我都没空计较,我看着他的手臂都觉得很疼,一时间之前的尴尬和生疏都跑不见了,泪眼婆娑的场景据说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程北庭也没计较他那只血淋淋的手臂,没等我抒情完就径直走到段哲瑞父亲的耳边小声说了点什么,段父的表情就跟表演绝活变脸似的陡然和缓了许多。    然后他面向人头攒动的来宾微微欠身说,“今晚感谢各位赏光前来。婚礼因新娘的身体不适暂且推后,还烦请各位见谅。”顿了顿,“礼金自然会悉数退回。”    他向来开口就有镇定全局的魔力。    我跑过去刚想向他道谢,他那一双眼睛透着些许嫌弃地望来,“请问这位女士,你在这里跟个电脑死机似的边哆嗦边道歉,展示一下你那能抖出节奏感的颤音,除了给那些想扔酒瓶的人壮壮胆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功效吗?”    ……不好意思,我真的一点都不感谢他的解围,一点都不!    ·    好不容易回到休息室,段哲瑞又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瓶白酒,整个休息室都弥漫着酒香。好吧,其实我觉得一点都不香,整个休息室都酒气熏天,地板上还躺着一个醉醺醺的伤心人。    我有些怜悯地走过去蹲在他旁边,看着他黝黑的肤色泛出浓重的红,眼角有几滴没有揩去的眼泪。那样干净清爽,笑起来像太阳一般的男孩,受伤的时候原来也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正当我感到造化弄人之际,他忽而边嘀咕着什么边伸出他颤颤巍巍的爪子把我扣到他怀里。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异性如此主动的肢体接触,所以一时间脑子在极速运转下有点卡碟。反倒是那边正应急处理伤口的程北庭反应比较快,腾地一下像小鸡般把我给拎了起来,让我真真实实感受了一把自己的体态之轻盈。    他皱眉望着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地上的段哲瑞先笑着坐了起来。    他倒满了两杯酒,笑得花枝乱颤,这个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但我很想用我匮乏的词汇来生动地表明一下他浑身抖动的那种姿态。我眼睁睁看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另一杯酒递给程北庭,说话的时候咬字不清,半天才勉强憋出了个“喝”字。    程北庭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没有犹豫就接下了那杯酒。    “她其实之前就跟我说想要分手,我不肯。”段哲瑞把杯子往地上一扔,玻璃在地面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在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开始说出他的故事,“我让她选择,我说会等她,不管她今晚来或者不来我都接受,但果然还是很难受……”    我一直在旁边愣愣的没有说话。    他又说:“她肯定还是惦记着那个人,他到底有什么好?”自说自话又倒了杯酒,他眸光幽幽地望着程北庭,“兄弟,我们俩也待一起这么多年了,你告诉我一句老实话,你说,旧爱是不是就是比新欢要好?”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程北庭,说实话我也有点想知道他的答案,但他只是目光一瞬间的飘忽,却坚定地不说话。可能是酒精的气味有点上头,那一下我特别想撬开他的牙关然后指着他的脑门,用经典剧目情深深雨蒙蒙里头的口吻撕心裂肺的抓着他的领子吼,“你说啊,你倒是说啊”!但我还是守住了自己难得的矜持,因为我清楚自己没有那样的身份。    回应的是一片死寂。正当我以为这段对话已经告一段落没有后续的时候,程北庭突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还是脑袋短路烧糊了,非常豪气地把杯子里头的白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叹了口气,语气里颇有些微微的无奈。    他说,我没有新欢。    ·    我们之后合力将醉的胡言乱语不省人事的段哲瑞像哄孩子一样哄睡了。说是合力,但程北庭也就负责在旁边欣赏一下我哄人时的英姿。做人真的很难,我作为母胎单身今天不仅迎宾送客还要哄男人,除了表示对服务业从业者深深的敬佩以外,现在我肚子里只有一堆脏话。    把段哲瑞送到他的公寓之后,我对于要不要继续搭乘程北庭的便车有作为单身女性一瞬间的困惑。但很快这种困惑就跟上了快艇似的一溜烟跑了,因为我穿的这条窗帘布没有口袋,我也没有带包,那不争气的手机也在电量耗尽的边缘试探徘徊,是以身无分文的我在他还没有开口示意之前就非常乖巧地先上了车。我怕他觉得不好意思主动提出送我回家,所以我用行动充分暗示以示友好。    他果然心中还是残存为数不多的一点人道主义关怀,但一路上气氛低至冰点,车速极快,颇有杀人寻仇的氛围。我决定用我的七寸不烂金舌来化解这种尴尬,于是支支吾吾地憋了半天,憋出了句:“你好快啊……”    那一瞬间我想低头用下巴锄地给自己挖个洞。    话音刚落,他握住方向盘的手猛地一僵,我那时特别害怕他一个闪电漂移把我从副驾驶上甩出去。但他只是跟帕金森似的手抖了一下,然后低声笑了笑,“邱筱筱,你这样我会控告你人身攻击的。”    他的低笑在夜风中显露出具有蛊惑性的温柔,也可能是我的错觉,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被蛊惑了。于是我嘿嘿笑了几声,胆子也肥了些,一口气不带喘的说了一大堆美妙的废话,但其实主旨大意就是道谢和道歉,并且显出我十分有涵养的慰问一下他的伤口。    他顿了好久没说话,我十分怀疑我说这么一大堆他根本没怎么听进去。沉默良久,他突然问了我一个十分没有营养的问题。    他问,如果今天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几乎是没过脑子的回答:“每个人都有拒绝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但不应该建立在伤害和让别人难堪的基础上。”但说完这句话我觉得不大妥,上天作证,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没有想针对谁,也没有意有所指的弦外之音。然而我身侧的人着实停顿了许久,我决意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改掉他说话大喘气这个毛病,没病的人都会被他活活憋出心理疾病,这样对身体不好。    深夜的马路上没什么车,连夜风在空落中好像也有回音。正好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车缓缓停下,一片阒静让人有些心神不定。    他偏头望着我,笑了笑说,“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然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接着说,“不过你现在不应该和我道歉,而是段哲瑞,该道歉的人也不是你,是你的朋友。”    我讷讷地点点头,“其实我有罪的,婚礼之前纪念就找我谈论过一些事情,很有可能她今天逃婚真正下定决心就是因为我的妙语连珠在无意中启发了她……”    他笑:“如果不是因为早就有所动摇也不会走投无路来找你,所以这件事情怨不得你。”    我为他突如其来温柔的宽慰深受感动,但回想这句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能是今晚月色正好,夜风太过温柔,可能是刚刚一阵酒精催眠让我突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总之我在朦朦胧胧之间没经过大脑过滤就突然问他一个我前段时间就一直想问的问题。它就像一颗种子刚刚萌芽,总挠得我心里痒痒的,不问出来总有些不适意。    我偏头问他,程北庭,前几天刚见面那会儿,你还记得我吗?    他眸光不经意的扫过来,眼睛里还是我看不懂的情绪。好像似曾相识,又好像很陌生,又好像,其实什么情绪都没有。    然后他说:“我一直记得你。”    那一瞬间我突然眼眶热乎乎的,觉得自己特别可悲,可悲到自己马上绷不住要哭出声来。    因为他轻描淡写最是无意的一句我记得,在我耳边就自动经过层层好几道加工,然后变成了,“我还没有忘记你。”    “我没有忘记过你。”    “我还常想起你。”    “我还想你。”    “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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