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眠和长鸣把剩余的艾草都卖了，只留下几捆留今晚自己用。 长鸣在点银，今夜赚的比昨夜多，一共二十几文，起码明日上路的干粮还有船费有着落了。赵无眠从剩下的几捆中抓出一半分给陈连，陈连掏银子，赵无眠不肯收，他不坚持，心情极好地照单收下。 相比之下，赵靑蕖的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他见长鸣就这么不避不让地在炕上数银子记花销，蹙起了眉心，一抬头，果然，大通铺内不少人都盯着这边看。 这个头脑简单的莽夫。赵靑蕖在心下哂笑，也不提醒他，继续看自己的书。倘若这些人要抢，也不可能抢到他的头上，长鸣是死是活干他底事。 大通铺里有客栈专供的烛火，但数量非常有限，一日仅有一根。一些条件稍微好点的赁客，会自备烛火，如今夜未深，有能力的自己点了烛火做自己的事，这些人中就包括陈连。 他出趟谷，能带的都带了，不能带的也全硬塞进包袱，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不说，引火奴松明子被衾之类更是样样不少。他虽贪玩好动，但本事一点不敢落下，每晚都要挑灯夜读，温习研读与药理有关的书籍。 正看着《本草纲目》呢，啪嗒啪嗒声之后，炕桌对面坐下个人，陈连抬起头，问赵无眠：“咋了？” “阿连，我能借你的光看看书吗？”赵无眠怀里抱着书册，眼巴巴望着他。 “当然，”陈连把炕桌往自己这边移了移，挪出尽可能多的位置给对面，“快上来。” 赵无眠便眉开眼笑地脱鞋上炕。 陈连瞄了瞄她的小脚，看见她穿了罗袜，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失望，等意识到竟会有失望的情绪，陈连自己都惊了，书也看不进去，反复唾骂那个色|欲熏心的自己。 骂了一阵，他又好奇起赵无眠看的是什么书，伸长脖子探头过去，发现她看的竟是切韵。 陈连疑惑，这不是给小儿识字看的吗？她看这个做什么？ 观察了一阵，陈连又有了新发现，她不单看，还会拿出纸笔临摹，字虽容易，但她写的极好，可以说是和书中的行楷一模一样。 陈连惊叹：“哇！无眠，你字写得不错啊。” 赵无眠抬眸瞧了他一眼，眉眼弯弯却不说话。 陈连好心情地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但看一会儿又忍不住瞄瞄对面人在做什么，渐渐地也不知道书里到底写的是什么了。 看书写字什么的，真是无聊啊，还不如说说话呢。 想到做到，陈连当即把书一搁，趴到桌上，两手枕着下巴抬眼看赵无眠：“诶，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赵无眠写的很认真，她含糊地唔了声，没回答。陈连看她把一个“士”字写完，再抬起眼，发现她两鬓竟出了汗。 “你认识这个字吗？”陈连边问边从包袱里翻出蒲扇，给她扇风。 赵无眠手还抓着毛笔，她抬眼，反问陈连：“你认识这个字吗？” 陈连当然认识：“不就是‘士’吗？三岁小孩都认得。” 赵无眠点头，“对。我也认识，它是‘士’。” 陈连哈哈笑了两声，再看对面扎着道士髻的小姑娘，他有点笑不出声了。 怎么了？她怎么一脸丧气样？ 陈连脑筋一转，就有点悟出味儿来，当下改口：“也不是谁都认得‘士’的，我二师姐就不识字。” 赵无眠只丧了一会儿，就想开了。她把笔搁下，陈连忙问：“不写了？” 赵无眠摇头，冲他露出明媚的笑容：“我手累了。” 陈连暗自打量一阵，确定她雨过天晴，这才舒口气。他不是故意打击她的，早知道她不认得“士”字，他死都不会说那些话。 赵无眠合上书，问他：“阿连你还看书吗？” 陈连本打算说不看了，但转念一想，如果这么说她估计就会劝他早些歇息。他可不想早些歇息，他还要和赵无眠说说话呢。 “看，当然看。就是眼睛累了，等会儿再看。无眠，要不咱们谈谈心？反正还早，睡也睡不着。” “好啊！”赵无眠最喜欢跟人谈心，她当即倒了两杯水，摆出不渴不休的架势。 二人嘻嘻哈哈就说开了，谈着谈着，谈到了药王谷的藏经阁，陈连为了显摆自己的博学多识，历代皇帝的野史趣闻胡侃一通，赵无眠不知真假，只觉得甚为有趣，听得津津有味。旁边人听到了，忍不住插上两嘴，渐渐地，两个人的“谈谈心”，变成了大通铺的“座谈会”。 长鸣坐在靠窗第二张炕上帮赵无眠叠衣裳收拾行李，对于大通铺的闹哄并未过多参与。赵靑蕖则是对陈连以及这些愚夫俗人说的置若罔闻，不屑参与，但耳边清脆的笑声不断，扰得他看不进半个字。 赵靑蕖将书一合，望向侧对他的赵无眠。 陈连正和一汉子理论着什么，两人说得一声大过一声，赵无眠握着蒲扇给他们扇风，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模样有些傻，但一双大眼清澈澄净，偏她生得唇红齿白，笑起来明媚如三秋月，真有点小绵羊掉进狼窝的意思。通铺里男人比女人多得多，已经有好几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了。 赵靑蕖眉心紧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觉得有必要提点下这个傻兮兮的小道姑，免得被人打上主意拐跑，没人护送他回长安。 “无眠。”赵靑蕖扯了扯赵无眠的衣袖，赵无眠看过来，他正要说话，突然爆发一阵震天响的笑声，赵无眠的注意力又被引了回去。 略显深奥的稗官野史不适合这帮村夫，谈天内容已经变成了各种粗俗又引人发笑的家常琐事。 陈连正声情并茂地讲个民间笑话：“有个大老粗去浴堂洗浴，觉得自己嘴里有东西，就捧了洗浴水漱口。其他人都皱眉看他，觉得他恶心至极。这个人却说：诸位不必发愁，等我漱完以后，吐到外面去就行。” 陈连一说完，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其他觉得好笑的笑出泪，不觉得好笑的听到各种笑声也跟着笑起来，片刻，大伙儿就笑成一团，连长鸣也弯起了嘴角，只有赵靑蕖，从始至终都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靠坐着，腿上盖有布衾，面无表情地看着笑得东倒西歪的一帮大老粗。陈连一开口，他就听出了这是出自《笑林广记》的一则故事，内容之粗鄙，令他嗤之以鼻。 “无眠。”他又喊了声。 “公子怎么了？”赵无眠擦擦笑出的泪花，凑过去听他说话。 赵靑蕖握住她纤细的胳膊，把她拉近，在她耳边说：“无眠，能背我去茅房么？” “好。” 赵无眠反握住他的手，下得炕来趿上鞋，抓了几片如厕用的干蝉翅，将赵靑蕖背到背上，长鸣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道：“我来吧。” 赵无眠想了想，摇摇头，她觉得赵靑蕖可能有话想单独对她说，因为他从没让她背他去如厕，今天还是头一回。 赵无眠一走，陈连高涨的情绪瞬间去了大半，他探头看了看柴门外，顿时没了谈天的心情。 矮屋外骤雨初歇，漫天星斗汇成银河，流向茫茫天际。 赵无眠本想将赵靑蕖背进茅房，被赵靑蕖制止，她只好将他放下，把手里的干蝉翅都给他，让他自己扶着墙壁进去。 茅房内光线很暗，只透进几缕如水月光，赵无眠有些不放心，在柴门外叮嘱：“公子你小心脚下，有事喊我哦。” 她在离茅房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一边等赵靑蕖，一边抬头数星星。 数到第五十六颗时，赵靑蕖扶着墙从茅房里出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新雨后的空气非常清新，二人并肩而坐，夜风将枝叶和小草吹得摇头晃脑，拂起赵无眠鬓边散落的青丝，一抹皂角的清香飘来。 赵靑蕖看向她扎紧的道士髻，突然道：“无眠，你的发干了吗？” 赵无眠摸了摸自己脑上顶着的丸子，手心一片潮湿，甚至还能挤出点水。 赵靑蕖：“外头风大，如果没干就散开吹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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