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穿秋水

夜来西风紧，大雪纷飞。　　　　凡尘依旧了无睡意，也不敢睡，竖耳听着外头的动静。忽听见有人到了殿外，她急忙奔出去，是太后身边的芳姑姑，来给她送信，“沈将军说多亏胜簪送信，金山果然是吴王的人，特意在那等你。吴王如今得信，却一时拿不准，不敢轻举妄动。他上午来瞧病许是为了探看虚实。太后娘娘请他入外殿，皇上在内殿，他隔着帘子瞧了几眼，拱手便走了。”她歇一口气，又道，“大将军来说，吴王那里他已经安插了探子，吴王出宫后去了几位重臣家中，许是已经生了疑心。不过将军又劝娘娘安心，吴王手中兵马不过五万，宫中他已经加派人手防范，撑到信陵王进京不是难事。” 　　　　凡尘心中盘算，吴王兵马虽不如沈将军，但是他有亲王身份，游走说服朝臣，执意请见圣颜，是拦也拦不住的。更怕他纠集外埠各地，拥兵而起，到时候四海皆乱，饶是沈将军和信陵王有再多的兵马也无能为力。 　　　　所以，夜长梦多，一切都要在他察觉之前解决。　　　　凡尘心中惴惴，“胜簪呢？怎么还没有回宫。”　　　　“沈将军说，宫里的事情她更清楚，胜簪自请随兵马出城等候信陵王。” 　　　　凡尘赞一句好丫头，“临危不惧，往日我没白疼她。”又问太后境况，彼此都有职责在身，不敢轻易倒下，心里的煎熬似油滚，唯有彼此鼓励搀扶，才能撑得下去。 　　　　又是一夜难眠，只在天快亮时微微阖眼。起来时觉得眼中酸胀难受，傅昭仪亲自淘了热手巾给她热敷，“郡主忧心归忧心，自己身子要当心。年轻轻的做下毛病，受罪是一辈子。”　　　　她跟皇后不一样，皇后的关心太碎嘴，傅昭仪却是温温柔柔点到即止。这份体贴，凡尘很受用。　　　　两人作伴，静等消息。平平静静没有异动，只是到了午后，听说吴王又来了，不见皇帝不肯走，凡尘听了揪心，大气都不敢喘。时时遣人去问，还是无尘带来消息说吴王出宫了。　　　　无尘早慧，宫中气氛不同寻常，他听说皇帝病重，有心去探望，正遇见吴王跟太后剑拔弩张，吴王说什么也不肯走，要等皇上醒来。太后本来稳坐钓鱼台，渐渐也生出不安，无尘察言观色，懂得其中有隐情，悄悄比手叫于长出殿，他也不多问，只说能学皇上咳嗽几声，是否就能解此僵局？　　　　于长一听，两眼放光，忙领着他从侍奉走的小门绕到后殿去。无尘躲在床后面，学着皇帝咳了两声，于长忙问是否嫌吵，他低低嗯了一声便又没了下文。　　　　这才将吴王请出殿外，无尘见他出了大宫门，撩袍冲进殿里找凡尘，就见她比自己还焦急，那些疑问便都不必再问出口了。　　　　他在殿里呆着不肯走，坐在地上跟皇长子澈玩，他有了小大人的样子，举着积木拼成的木剑逗得澈哈哈大笑。凡尘叫他回去，他刺出木剑，头也不回，“我不走，我能保护你！”　　　　他是凡尘的软肋。不怕天不怕地，凡尘就怕他有个万一，生怕他受到牵连，她急得推搡他，“我不要你保护，你回去，乖乖听话。”无尘扒着门框不撒手，犟驴一样昂头挺胸。　　　　姐弟俩僵持不下，傅昭仪过来打圆场，“小王爷呆在这里也好，倘若有个万一，相互也能照应。何况这里侍卫又多，也比小王爷单住着安全。”　　　　凡尘细细想过一遍，觉得有道理，这才允他住下。又在南窗下张望，盘算着时候，距离事发，已是第二天了，按理说信陵王也该到京了，一直没有消息，只让人心头惶惶。凡尘努力开解自己，只怕雪天，他是耽搁了行程。　　　　掌灯时分，几人聚在一起说话打发时间。却听宫人回禀，虞美人冒雪而来，正在殿外等候通传。　　　　傅昭仪常同她作伴，知道她不是莽撞人，因此对凡尘温声道，“想是有急事，郡主不如见见吧？”　　　　凡尘颔首示意宫人通传，虞美人匍一进殿，抖落满身雪花，鼻尖通红，傅昭仪抱了暖炉给她捂手，又请她坐，“黑天瞎火的，美人为何而来？”　　　　“娘娘，嫔妾有一事拿不准，来讨您和郡主的主意。”虞美人牵牵裙角又拜，“郡主先听听，权当嫔妾是多心。”　　　　她徐徐道，“黎才人虽住望春堂，一应起居还归昭仪娘娘管。晚膳时派人来说雪后寒冷，跟昭仪娘娘要碳火，娘娘没在，宫人就来告诉我。我不敢叨扰娘娘，便将自己份例的碳匀了一半给她。谁知没过多久，宫人又来报她受寒发热，我怕有什么好歹，便带上医女去瞧了。的确有些发热的迹象，我守着她吃了药睡下才敢回来。天已经黑透了，她住的又偏僻，我心里害怕宁愿绕远走上林苑里有灯火的地方。正是下雪天，上林苑里没什么人，正走到一处假山处，黑灯瞎火的，听见假山后头有动静，我害怕没敢出声就躲到灌木丛里，不多时，就见两个宫人一前一后出来，四处张望一番才走掉。其中一人我瞧着面熟，便叫宫人远远跟着去，看她进了烟波阁里。” 　　　　她抬眼，“嫔妾胆小，只怕撞见什么阴私，不敢隐瞒，特来禀告郡主和娘娘。”　　　　多事之际，一举一动都极有可能藏着巨大阴谋。凡尘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不因对她印象好，就随意轻信，“烟波阁，那是吴昭仪的住处。可还有别人看见？那宫人模样如何？”　　　　虞美人恭敬道，“随我去望春堂的四位宫人都看到了，还有医女荭姑也在。那宫人容长脸，身量丰腴，三十左右的年纪。她走路时右手习惯捏着衣摆。”　　　　她说的头头是道，凡尘趁机打量她，藕色波纹大衣下的身量太过单薄，颈细手长，很有芊芊的婷婷之态。拽着帕子不松手，指节用力，眼中有惶惶的神色。　　　　不像是胡编，不过凡尘没有再问，言多有失，害怕一个不慎，反倒是自己中了圈套。只点点头，说些例行公事的褒奖，“此事我已知晓，幸亏美人审慎，防患于未然。雪夜漫漫，难为你肯费这份心。”　　　　傅昭仪谨守分寸，凡尘发问的时候不曾出声，唯听了这话，上前紧握虞美人的手，“雪下大了，太后留我多住一宿，黎才人那里倒连累你多跑一趟。妹妹的碳火匀给她，自己也不必省，横竖我那里还有，紧着妹妹先用。” 　　　　虞美人羞赫一笑， “不值当什么，娘娘和郡主别怪我多事就好。”　　　　鹤唳风声之时，无论多细微的响动，都可能引发变故，虞双溪在此时出面告发，无论是有意还是巧合，凡尘都不介意将计就计，“哪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岂知此事后头没有大阴谋。既然起了这个头，个中缘由就要弄清楚，我和昭仪脱不开身，不知你肯不肯费这个心？”　　　　乍然受此重任，虞美人显得诚惶诚恐，“但凭郡主差遣，只怕嫔妾愚笨，耽误大事。”　　　　她怕担责，也是人之常情，凡尘很好说话，“你不必妄自菲薄，尽管去办，办好了有赏，出了差错由我承担。”　　　　又请傅昭仪亲自将她送出门外，殿里火光朦胧，蝙蝠窗外风声翻涌，凡尘一颗心越来越沉，事出总会有因，她不会寄托希望于苍天，事在人为，她要有她的作用。　　　　她另外派人盯住烟波阁，不光是吴昭仪，虞美人也一样要防范。另外一边叫人去内府局查档，把两人身世根底又细细勘察一遍。　　　　傅昭仪觉得诧异，“郡主不信虞美人？”　　　　凡尘摇头，“眼下情形，除了太后我谁都不信，”她很歉然，不过有自己的顾虑，“昭仪在我眼前，一举一动并无异常，所以当你是我的盟友。实不相瞒，此次皇上病重，同吴昭仪有莫大关系，嫌疑还未洗清，对她本来就不能松懈。何况虞美人说的事情太巧了，难保不是什么圈套，时局非常，我们输不起。” 　　　　她虚虚望着烛火，牵出无奈笑意，“但愿是我小人之心，等一切平定下来，我亲自给虞美人赔不是。”　　　　太压抑了，草木皆兵，她不喜欢这样，却毫无办法。家国天下，本来同她并不相干。她背负了这么多，再想临阵退缩根本不可能。人总有自己的情怀信仰，她为太后效力，坚定不移。　　　　许是太累太疲乏，熬到后半夜竟然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旭日东升。大雪来的急，去的也快，一夜风雪满城晶莹，殿脊上横一轮艳阳，闪耀四周光华璀璨。　　　　阴霾尽散，艳阳高照，这是极好的兆头。傅昭仪不知内情，还喜盈盈道，“风住雨散，想来皇上的病情也会大有起色。”　　　　想起皇上宁静的容颜，凡尘心中隐隐作痛，不敢接话。她在廊下略站了站，就见去探消息的无尘回来，“还没有消息？” 　　　　无尘低声道，“没有，一夜太平。”　　　　她觉得失落极了，怎么盼都不来，望眼欲穿。心里难过，分不清是因为什么。雪后初晴的天气最寒，泱泱的琉璃雪光映在她眼中，波光涌动，也是冰冷的气息。　　　　具体出了什么事，无尘不知道，但他知道要等信陵王，也想为阿姐分忧，旁的做不了，打探消息却灵便，一早就出去了，踩着积雪将四方宫掖走遍，这时见她神情失落，一撩衣摆又要走，“阿姐别着急，等我再去探。”　　　　凡尘拉住他，“不用。瞧你靴子都湿透了，快去换了，仔细冻出好歹来。”她望一望院中积雪，“雪天路滑，耽误了脚程。一定是的！”　　　　不知道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总之事发第三天，她还是没有等到信陵王。　　　　然而她望穿秋水，等来的，却是后宫里吴昭仪自缢身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