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锦笙回到了柳州落雁河旁的那棵垂柳边拿着柳枝朝不远处骑马踏花归来时落了满身斑驳光影的义父招招手。

师父的竹舍旁有大片大片的紫竹她会在里面嬉戏玩耍柳州私宅里的所有人都站在竹舍旁望着竹林深处等她回家。

师父会责备她贪玩好耍忘了功课也会怨她总在溪边把自己滚得满身是泥。

云书和花官带她去街上看坊间时新的戏背着义父掏钱给她买街边不干不净她却喜爱极了的小吃。

茶馆里的说书人总是谈起远在汜阳皇宫里那位能文能武的小太子爷,她也跟着满堂一起喝彩,那时却并不真正懂什么叫做天之骄子、高高在上。

幼时被义父遣送走的玩伴们都回来了站在私宅门口那两头大狮子前面,临着夕阳的余晖,笑着对她说:阿笙独缺你一人了。

他们伸出手她就提起了不知怎么会穿在身上的裙子,笑着朝他们跑去。

后来她看见竹林深处立着一人犹如一颗遗光的明珠他转过身来朝她伸出手温柔地说:我会娶你只娶你一人。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句,但那个人的眼里流淌出的脉脉柔情让她的心为之一颤,她好像很渴望听到这句话朝思暮想那般的渴望。

无数个夜晚她都告诉自己如果他认真说出这句话,不,要说三次,要说三次她才相信,像她幼时吃药那样,第三次哄她吃药时会见到义父,所以如果他说三次,那么她就义无反顾地朝他跑去,抱住他。

可这里是柳州,不是汜阳,阿笙是柳州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阿笙,不是汜阳那个险些就要一无所有的锦阁主。

柳州的玩伴们还在门口等她,说独缺她一人。

她不应该抱住他,她应该去找她的柳州,带上云书一起去她心目中的柳州。

这个梦很绵长,只需要付出一滴眼泪的代价就好,离说书人口中那位天之骄子远一些,把这滴泪淌出来就没关系了。时间会抚平一切。

夜越发深,屋内烛火隔着绘有垂柳的灯罩,涂抹着一层又一层的温柔,像静谧的余晖,映在锦笙的脸上,让那滴泪愈发璀璨晶莹。

君漓伸手为她轻轻拭去,指尖摩挲起她的眉,感受到她额间的滚烫逐渐散去,他稍松了口气,将药碗端起来,这里面放了糖,想来不会让她本就苦涩的心更苦了。

他俯身渡药给她,一口一口,这药很苦,加了糖之后也还是苦,她却没有抗拒,更没有吐出来,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容色乖巧安详。

君漓就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端详着她,时而喂喂水,时而擦擦额上的汗,时而轻声与她絮语,低柔而缱绻。

喂完药,没过多久她就出了一身汗,薄薄的寝衣再次被打湿,君漓脱掉她的衣服,用冷水给她擦拭。她浑身脱力,柔弱无骨,只能依靠在他身上,也沾湿了他的衣裳,他便直接用衣袖给她擦鼻头上的汗,轻柔好似羽毛滑过,生怕弄醒了她。

君漓一手抱着她,一手握住她的手轻揉着穴位,他不知她的头还晕不晕、疼不疼,这样按着要放心些,不疼的话,做的梦也是香甜的美梦。如果现实太痛苦,那么在梦里,就不要再这般难受了。

感觉她不再出汗之后手脚意外地冰凉,君漓思忖片刻,稍合上一半的窗,给她盖上被子,又放下床帐,用暖手炉暖着她的双手,然后坐到床角,用双手焐着她的双足,好片刻后还是一片冰凉,他解开衣裳,将她的双足贴住自己侧腹,再用衣服包裹住,轻轻揉着穴位。

天边逐渐泛出鱼肚白,约莫是要去上朝是时辰了,青崖思忖了片刻,终于轻轻敲响房门,君漓皱眉,不敢开口吵她休息,便没有理会。

青崖领悟其意,叹了口气,抱着剑继续站门。

一边站门,另一边却思考着真的不去上朝的话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太子爷昨日就没去,寻了个生病休息的由头,却被陛下得知他并不在府中,传进宫批到深夜才放出来,今日又不去的话,陛下难免会再次深究原因。

思及此,青崖直接推门而入,站定在距离床帐三步远的地方,垂首轻声道,“太子爷,这几日还是莫要惹怒陛下了罢……锦阁主这里自有人照料着,不必过多担忧,倒是陛下那边,若您今日依旧不去上朝,文武百官必起非议,届时让陛下知道了您是因为锦阁主……后果不堪设想。”

君漓怎么会想不到这些呢,但他只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好歹等到阿笙醒过来,他想跟她说些话,想和她说清楚,想……和她认错道歉。不想要她再不开心了。

可是上朝的时辰就要到了,如果再不动身的话,被父皇追究起来,当真不堪设想。

他心口郁结,缓缓地抚摸过她的脸,轻声对青崖道,“知道了,你先去备马。”

青崖这才舒了一口气,俯身告退,有顺带着将门给关上。

云书端着粥进门,薛行风跟在身后讨好地笑,昨晚好不容易哄好了的,生怕又给得罪了。

云书进门后也不想给君漓什么好脸色,将粥放在桌上,冷声道,“太子爷看顾了一夜当真辛苦了,趁着阿笙没醒之前快走罢,阿笙醒来想看见的不会是你。如今她有我照顾,她醒来也有我陪着,太子爷没有正事之前都不必再来了,天枢阁也不会再让你这般随意出入,阿笙的房间也不会再让你进了。”

薛行风默默为云书突然上来的脾气心中一赞,又担心太子爷怪罪,便笑着圆场道,“别说了,免得吵着你家阿笙睡觉。我来给她把个脉,太子爷便请先去上朝罢。”

语毕,他示意云书先入帐中,云书杵着不动,他也不好往帐子那方看,片刻后,君漓将锦笙穿戴好才撩起帐帘走了出来。

他没有回应云书的话,因为她说的并无不妥,阿笙想看见的不会是他,天枢阁不让他进也是应该的,纵然被她一番话搅得心口骤痛,却也觉得,都是应该的,是他活该。

是他矜骄自负、妄作痴情,是他一味地想要她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信任自己盘算好了一切一定会娶她,他曾无数次地因她不相信他而失望挫败,也曾数次因为她的胆怯退缩而羞恼气闷,更因她总是在他面前做小伏低而嫉妒和她要好的顾勰。

他说她不是姘头,却忘了承诺她自己会娶她也说要她唤自己小字,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却忘了她对他的一切依偎本就是他强取豪夺来的也问她为何在顾勰面前就这般开怀大笑恣意畅快,却忘了自己问她的时候都是那般咄咄逼人的态度,不似顾勰……

纵然他对她百般温柔,也都是他自以为是的,她如今不想见他,也都是他咎由自取。

一想到这些,他的头就疼得好似要裂开,冥思苦想了一夜要怎么做、该怎么说,如今也还是不知所措,因为不知所措,所以惶恐不安。

出门前,他对薛行风低声吩咐道,“……把完脉去府中候着,我有事要问你。”

薛行风下意识看了云书一眼,见她面无表情,他才敢应了声是。

待君漓离开,云书才撩起帐子让薛行风过来把脉,薛行风先探了探锦笙的额,转头对云书道,“不烧了。”打量锦笙的面色后,这才握住她的手腕,端正坐着,片刻后松了口气,对云书点点头。

云书放下心,又见薛行风将锦笙的衣物褪去些,再次为她换药,她便也俯身过去瞧着他是如何包扎的,昨晚他包扎时她本想学,却为了给他煮面错过了。后来太子爷一来,她愣是连房间都进不去,青崖守在门口仿佛一座山,她因着这件事一直气到了现在。

“青崖那个人,唯太子爷之令是从,他在太子爷身边儿能混这么久也不容易,你就别跟他计较了。”薛行风一边包扎,一边轻声对云书道,“你家阁主这一箭看起来不像是被射中的啊,力道不像,瞧着倒像是拿在手里怼进去的,且这怼进去的角度……”

他包扎的动作顿了顿,伸出右手自己往自己的左肩作出刺的模样试了试,恍然回头,“她没事儿自己拿箭捅自己做什么?”

云书看他一眼,佯装嫌弃的神情,“你包扎你的就是了,管那么宽?”

说完,因着薛行风这么一提,她又不禁想到了安怀袖那块儿大义凛然的铁板,心下叹息着摇了摇头。人家的哥哥都是千好万好地宠着妹妹的,怎么到了阿笙这里却要反过来哄着她那冥顽不灵的哥哥?

阿笙生了这么一场大病,想来还是需要有亲人来探望探望,至少解开她心中郁结。

且太子爷并不像是这么容易妥协放过阿笙、不再上门打扰的人,要和太子爷斗智斗勇她自己也没那本事……云书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安丞相,想来作为亲爹是要靠谱一些?

这么想着,她的人已经往锦笙的书桌走去了,端身坐下后,她铺开一张印有天枢阁徽纹的信纸,自己给自己磨墨,须臾,提笔而书,详实尽述。

薛行风换完药包扎后之后想要凑过来看看她在写什么,一眼都还没瞅到,就被云书抓着耳朵迫使背过身去了,他倒嘶一口气,放弃了偷窥。

一则书成,云书将信用蜡封好,交给了专程跑腿的奴婢,嘱咐一定要等在安府附近,亲自交到安丞相手中。

“云书,我先去太子府上候着了,她若是醒了你记得让她吃药,嘱咐她多喝水什么的,好生将养着,晚上我再来给她重新换一道我自己配的药。”薛行风说完,看云书点头沉吟,就倜笑着凑过去在她脸边上啄了一下,没待云书反应一手将他揪回来,他便撒腿赶紧逃离了犯罪现场。

朝事散罢,安秉容与安怀袖一道从宫中乘马车回来。

一路上,那日锦笙拔箭自伤的画面还回荡在安怀袖的脑子里,他心事重重,关于李承运的那个案子他已经按照锦笙说的那样推了回去,可如今依旧觉得心中不安,日夜辗转反侧。

倒不是因为担忧得罪大理寺,只是为家中着想。父亲曾数次教导他,一家中有两人同朝为官就已经很让人忌惮了,若是两人还都是心思叵测之人,必受其害。所以他在朝中行事定要堂堂正正,这不仅因为没有皇帝会喜欢太过奸猾的臣子,还因为一家中绝不能出两个都是玩弄手段的臣子。他与父亲不同,父亲是权臣,本就要玩弄手段,若他不知收敛,也跟着玩弄这些龌龊的手段,定会惹得陛下忌惮。

李承运一案他这般按照锦笙所说做了,是否不妥?

安秉容连着几日都看出他心不在焉,大致也知道他在刑部做了什么事,料想他是为此事惴惴不安愧对良心,便安抚他道,“已成定数又无愧于心,便没必要再怀疚了。”

“父亲说的是,只是……”安怀袖迟疑半晌,终是道,“只是此事,我本知道真相的。不过那人是我好友,我不知该不该出卖她……且她那日拔箭自伤,我确实被她镇住了。”

安秉容愣了下,皱紧眉反问,“你说什么?拔箭自伤?”他知道李承运的死是天枢阁动的手,当然也就知道皇宫设宴那日安怀袖是去见了锦笙,他当时已经料到安怀袖会被锦笙说服,便没管这许多。

却不知……其中竟还有拔箭自伤一环?!

“是。”安怀袖见安秉容以一种逼问的态度看着自己,思忖了片刻后恳切道,“此事我未曾答应过替她保密,但我希望我今日告诉了父亲之后,父亲能为她保密。毕竟,她确实是把我当真心朋友来对待的,我能看出来。”

安秉容匪夷所思,心中暗自忖着,看来此事不仅仅是天枢阁杀了李承运这么简单。

“其实那日我未去皇宫宴会,是去见了天枢阁主。因为我认为,李承运之死与天枢阁脱不了干系,想要去找天枢阁阁主锦笙当面对峙,却没想到她不仅承认了李承运之死是天枢阁动的手,还承认了如今躺在验尸房里的那具尸体确实不是李承运的。她虽没有承认李承运是被天枢阁劫走,但我想来想去,她当时那般自信的神态,嘴上又说着不愿意骗我、隐瞒我事实真相的那些话,应该……确实是被天枢阁劫走了。”

听及此,安秉容倒吸了一口气,事情出乎他的预料。阿笙竟然违背景元帝的命令,私自救下了李承运,想来是打算通过李承运的嘴拗些消息出来,可这么做……也太胆大了。

若是今日怀袖不是把这件事告诉的他,而是归了档呈上去交给了景元帝,阿笙还有的活吗?

难怪怀袖说感觉阿笙确实是把他当真心朋友来对待的。废话,这般信任你,你亲妹妹是把命都交到你手上了,只因相信,才会把真相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安秉容沉声道,“这件事,你当作没发生,别再揪着了。李承运没死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就这么烂在肚子里。至于刺杀李承运的凶手,我自会安排。”

安怀袖的内心几乎是震惊的,从小教育他要为人刚正不阿的父亲居然是这种人?居然能干得出这种勾当?他只说是要帮忙给阿笙保守秘密,却没说要帮她洗脱罪名并把后事都给她完完本本地安排好啊。

这是不是有点儿对她太好了?安怀袖都怀疑面前的人不是自己从小认识的那个严苛板正的亲生父亲。

“父亲,这样是不是有违道义?”安怀袖迟疑着,还是提醒道,“纵然我不希望她被缉拿,但也不希望您为了我说的帮她保密和真心好友几个字就包庇她至斯……”

安秉容抬眸,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垂眸没有多做解释。心里却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

见安秉容不说话,且那一眼仿佛是在冷嘲他自作多情,安怀袖仔细想了想,也觉得他父亲不会对他这么宠爱。

他从小到大都是被安秉容板着脸教育到大的,父亲鲜少因为他而流露出喜怒哀乐来。不要说帮他包庇一个朋友了,就是他犯了事,父亲都绝对不会包庇。

幼时父亲曾兼任过太子太傅,太子爷又常来他们家,他也就和太子爷一起听过父亲教习。他有一次摔碎了太子爷一块玉佩,太子爷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父亲就已经把他给拎出去了。

父亲自幼习武,把他拎出去做什么不言而喻。

完事之后还主动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提起此事,得知那玉佩是皇后娘娘赠给太子爷的寿礼,他再一次被父亲拎了出来。

更让人后怕的是,父亲拎完了后要他自食其力给太子爷把玉佩钱赔上,他彼时十一岁,不太懂如何能自食其力到赔上那么贵重的一块玉佩,于是又被父亲拎了出去。

后来太子爷看他实在太惨,再到他家来的时候身上愣是连一块佩饰都没敢戴,父亲见他将太子爷逼至如此,好一顿沉吟过后,若非太子爷先父亲动作一步,开口求情,他险些又被父亲拎了出去。

这些幼时为了教导他不可莽撞、不可无礼、不可骄奢淫逸、不可对皇室不敬的小事也就罢了,等他到了适当的年龄,父亲给他选妻的时候那才是真的让他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父亲和御史台江陵大人是知交好友,于是喝酒时为他定下了和江陵大人家中小女江婧如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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