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和婧如确实情投意合,他险些离家出走。

思及此,他忍不住追问道,“既然不是因为我,那父亲为何要包庇她?”

“我自有打算,暂时不宜告诉你。”安秉容一句话给他搪塞过去,又沉吟着嘱咐道,“以后天枢阁和你有什么往来都须得第一时间告诉我,阁主与你有什么交集、说了什么话,你也须得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若她有什么难办纠结之处向你吐露,你回来之后规矩记下来拿给我看。”

“……”安怀袖端端正正了二十多年的神情,适时扭曲了,他匪夷所思甚至惊悚地看了安秉容多时,才回答道,“是……儿子晓得了。”

安秉容也抬眸觑了他一眼,又道,“围猎时她曾救过你娘一命,投桃报李,这回她的事情我便做主帮你办好。且我听太子爷和世子也时常说起她,想来是个人物,须得注意几分。”

安怀袖这才恍然想起她对自己家中还有救命之恩,赶忙点头称是,“锦阁主有情有义,虽做的是不义之事,但她能一人经营偌大个天枢阁,想来确实不容易。”

他语毕,安秉容却似乎嗟了口气,沉默地垂首,少顷,抬眸对安怀袖郑重地道,“你若是觉得她不容易,便对她好一些,与她多走动走动,还有你说她受伤的事情,若得空了,派人送些补品和药物过去,她虽然不缺,却不一定会时常用,你送过去也是提醒她一二,这也算是为你娘还她恩情。”

听及此言,安怀袖怔愣了下,才恭谨道,“是,孩儿知道。”

“她寻常爱吃些什么、爱玩些什么,打听清楚,没事的时候送些过去,如果她愿意来家里玩儿……算了,这个就不必了。”想了想安秉容又不甘心,继续道,“你娘过些时间会去寺里烧香,你让婧如陪着你娘一起去,那时候可以把锦阁主请到家里来吃个饭。”

“……”安怀袖深深怀疑,其实锦阁主才是你亲生儿子罢,他大概是捡来的?不过想到父亲深爱母亲,约莫是因着这层关系才对母亲的救命恩人这么好,也就释然了。

他点头都一一应下。

很快两人到了丞相府,安秉容先下的马车,一名稚儿吃着糖葫芦将手里的信递上去后迅速跑掉了,墙后有个身影刻意露出半边身,冲他点了点头,这才在人群中隐去。

安秉容皱起眉亟不可待拆开信,嘴角还微扬着,只看了一半,那扬着的嘴角便垮下来了,继而神色变得沉重,眸底酝酿着山雨欲来。

待他看完信,已然怒火滔天。

站在一旁等待着的安怀袖不禁蹙了下眉,连忙追问道,“父亲,出了何事?”他就没见过几次父亲将喜怒哀乐流溢于外,至少对他的事情从没有过。

若非真的是出了急事,父亲不至于露出这般愤懑的神色。

安秉容咬牙,扭头又坐上了马车,“无事,你先回去陪你母亲,商量去寺里上香的时日。”他吩咐马车沿着曲湖边走,却不说是去何处。

锦笙已经醒了,正自己乖巧地坐在床边端着碗吃饭,她被云书勒令只能吃些清淡的粥啊青菜之类的东西,因此,有点儿惆怅。

安秉容来的时候她已经吃完了粥,就看见她晃着脚丫子坐在床边儿上,头发乱哄哄地像个小疯子,手心里捧着一碗药,就这么干看着,迟迟狠不下心去喝。旁边还放了一个糖碗,里面的白糖基本上已经被掏干净了。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闺女真可爱。

锦笙抬眸,看见他的时候诧异地张开了嘴,又讪讪地合上,待他走近才低声喊了句,“爹……”

安秉容沉吟了下,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比如今不想吃药还被抓包的锦笙更局促,他默了好一会,端过她手里的药碗,然后在袖子里摸出方才在路上买的雪片糖,丢了两颗到碗里去,用勺子搅了搅。

他见锦笙怔忪地望着他,越发觉得局促,手脚都被她看得不知道怎么放了,须臾,琢磨着雪片糖应该都化了,他慢吞吞地递给锦笙,“……一口喝下去,比较不苦。”

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像是在对待一个闺女,他又慢吞吞地把碗收回来,思忖少倾,执起勺子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小心翼翼地和她打商量,“喝三口吃一颗糖?”

锦笙心念一动,纵然还是不太情愿吃,却无暇顾及那许多了,她看着安秉容,张口喝了他喂到嘴边的药,然后直接拿过了那只碗,一鼓作气全吞了进去。

做闺女的就是要这么给当爹的面子。锦笙心里如是想着。

紧接着,她伸出手摊开,眸中带笑,“糖?”

安秉容掏出袖子里所有的雪片糖,约莫有三板,全部捧到她的手心,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发现她眸中含着笑,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她调侃了,调侃他是把她当小孩子哄。

禁不住也是一笑,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若是喜欢吃这个,我下次还给你带?或者,你喜欢吃什么?我让人备些放在家里。过不久你……你娘她要去寺里烧香,你可以来家里吃顿饭,爹、爹给你做。你可以去你房间里拆拆这些年积存的寿辰礼,若有喜欢的直接带回去。到时候你哥哥也会在,前几天你受伤的事情还是他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他眸中有些许黯然,声音也低落了些,“你也不和我说这些,我到今天才知道……”

“我不是故意不和您说。”锦笙赶忙道,“……事实上我谁都没告诉,只是云书为我上药所以她知道。哥哥把这个告诉您,那您也应该知道李承运的事情了?”

安秉容点点头,怕她多想,便安抚她道,“没关系,爹来处理。现在李承运在什么地方?可有招供柔然那边的事情?”

锦笙摇头,蹙眉,“我都要放弃他了,还不如直接杀了。”

安秉容想着她大病未愈,不想让再她操劳这些,于是同她说起了别的事,既算是闲聊,也算是旁敲侧击地验证一番云书在信中提到的事情。

日头渐过了晌午,安秉容要从天枢阁离开时,又对锦笙提道,“过几日,你可愿意来家里吃饭?”生怕她不愿意,他加了一句,“爹很久没下厨了,你来我才做给你吃,若是做的不好吃,你也不要介意。”

锦笙点点头,懵然抬眸,“方才不是说好了吗?爹已经说了四次了。”

“爹年纪大了……”安秉容说完,又是一笑,如实道,“爹害怕你不来。”

待他从天枢阁中出来,一张脸却仿若阴云密布,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怒气,最后闭上眼冥神少倾,睁眼时镇定下来。

坐上马车,他沉声吩咐车夫,“去太子府。”

薛行风还在太子府里坐着向太子爷交代锦笙的身体状况,守门的小厮忽然来报备说安丞相前来拜访,他自觉起身,“太子爷,臣告退了?”

君漓的眸微一凝,只琢磨须臾就想明白了安丞相前来所为何事。他点头,示意薛行风离开,然后吩咐小厮请安秉容进来。

随后,他垂眸嗟了声气,揉了揉皱起的眉心。

安秉容负手站在正堂外院内,望着枝头的嫩叶,似乎出了神。

奉茶的婢女将茶水沏好,摆放在汉白玉桌上,退至一旁。君漓上前来,却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了,“青崖,墨竹,去府门外候着。”

两人不解其意,相觑一眼,才迟疑着退至院外。

“安伯父。”君漓躬身行礼。

安秉容抿唇,收紧掌心,却没打算给他施臣下礼,“今日臣来,是有要事想要请教太子爷。”

君漓颔首,“但说无妨。”

“太子爷年幼时,臣曾兼任教习太傅一职,不知殿下还记得否?”安秉容看了他一眼,挑眉问。

君漓再次颔首,“安伯父教导期间,曦见受益颇多,终身不忘。”

“终身不忘?”安秉容冷声一笑,“好,那今日臣便来考考你,看你是不是真的没忘。”

君漓垂眸,对他方才的冷笑抛之脑后,依旧恭顺道:“伯父请讲。”

“臣教过你,朝堂上尔虞我诈,你将来若是称帝,应如何对付?”安秉容神色沉稳,负手立在他面前,却背过身看向了虚空一边。

君漓浅颔首,“安伯父说,尔虞我诈实乃常事,唯有朝臣如此才可以维持朝局平衡,一朝盛世并非一味地两袖清风、正直刚毅可以成,只要朝局无腐朽之气,枢纽正常,便不可多加干涉,也不可坐视不理。”

“说得好。”安秉容转身,逼视着他,“那若是遇上了跳头,该如何克化?”

“对待阴险谨慎之人,当以手段拉拢克化对待胆大妄为之人,当以权术打压克化。万变不离其宗,拉拢与压制并济,方为帝王之道。”君漓的手微握,道。

安秉容点头,笑得有些讥讽,冷声问道,“那若是遇上既阴险,又胆大之人,该当如何?”

君漓垂眸,深知他意,却依旧恭谨地回答道,“安伯父如是说:君子之仪不可不要,城府手段无可避免。当为帝者拉拢,为辅者打压,先纵其猖狂妄为,再设局将其引入,联合辅臣当机立断,一举拿下。”

“好,殿下都还记得,想必将来会是个好皇帝。但也请殿下记得,这些都只是朝堂上的龌龊手段。”安秉容故作一顿,一双手已经紧握成拳,臂上青筋好似要爆开,他克制着情绪,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一句,“我现在再教你,若身边真有阴狠狡诈还胆大妄为的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么你的君子之仪便可以不要!若此人还仗势欺人、妄自尊大,教人子女痛不欲生,那便连城府手段都可以免了,不如直接上手打来得最痛快!”

语毕,他一拳揍了过去。他知道君漓不会避开,所以这一拳他下了狠手,极重。

“你骗我你与阿笙有了肌肤之亲,我这才顺了阿笙的心意同意你娶她,你骗我倒也罢了,我谅你是真心喜欢她,可你为何从未对她说过求娶之言?!”安秉容说着来气又打了一拳,这一拳砸在君漓的嘴角,顿时磕破出血,他睨着那血冷笑,“明明是你百般算计着要娶她,却弄得到头来好像是我女儿自作多情?!”

被连揍了两拳,君漓没有闪避,甚至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任由嘴角的血渍滴落,直到听见安秉容说“到头来好像是我女儿自作多情”,他的眉才微蹙起,抹掉唇角的血渍,“伯父,未对她言说此事,是我误了,可我的确是真心想娶。宴会前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也句句发自肺腑。她如今身份作阻,我只能按兵不动,且那日柔然使者在场,并不宜节外生枝,否则她必定受到牵连。”

安秉容咬牙冷笑,“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若非我知道你是认真考量过的,就凭你占完便宜转头定亲这条,今日落在你身上的就不是老子的拳头,而是老子的刀了!”

说完他又是一拳砸在君漓嘴角,仿佛瞧着他嘴角出血就真的畅快淋漓似的,他捏紧拳恨声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别的我都可以不管!只一条,你答应定亲前专程跑来与我商量,却为何不与阿笙商量?!你为何不告诉阿笙你要娶她?!就因为你不说,她便到现在都以为自己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倘若今日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要等到娶进洞房了才跟她坦白一切?!她昨日、昨日哭着和云书说不想再来汜阳了,想回柳州。老子今天知道的时候恨不得弄死你……”想到这里安秉容眼眶都气得猩红,双眸熠熠间潋滟着光芒,他哽咽着,“我自己刚到手的女儿自己还没揣热和,你就已经把便宜都给占尽了……?行啊你君曦见,老子教了你这么多年的龌龊手段你全拿来用我女儿身上了?”

说完一长段,安秉容气得愈发厉害,手都打起颤,怒不可遏间又冲过去揍了一拳,这一拳揍在他眼角,他只闭上眼,仍旧没有躲避,退了几步站定。

想起今晨从锦笙房间走时云书说的那些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此,果真是他活该。

她想回到柳州去,那个没有他的柳州。眼不见为净。

不知如何辩驳,他以为自己可以解释。因为他也是在情爱上走的头一遭,不知道一个承诺有多重要?还是解释他高高在上惯了,不经意就伤透了她?或是解释说,他其实也只是气她没有想过他们的以后,气她从不信任他,所以故意不说出口?

可这些理由都在安秉容那一句“她哭着和云书说不想再来汜阳了,想要回柳州去”脱口时烟消云散。他根本没有任何资格辩驳和解释,一切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身上的疼远不及心脏骤然涌出的疼,蔓延四肢百骸,浸透了失去了血与肉的残躯枯骨,还是在疼。

倘若安秉容揍他一顿能让阿笙好过些,他也宁愿直接用刀来得痛快。

从前他不说,以为她懂,她拿所有的耐心与他耗,如今他想说了,想亲口给她一个承诺,让她知道自己从前并不是没有想,而是以为她没有想过,所以自己气了她,也不愿意说出口,他想亲口解释,亲口对她承诺的时候,阿笙却并不想给他机会了。

明明是他活该的,可又如此不甘心。

“那日你故意让我撞见她留宿在你府中,我纵然气得发狂,但我也欣赏你算计好了一切,只为将她娶到手。阿笙的性子和她娘年轻的时候一样,若非真心喜欢、也不管你有多喜欢,只要她喜欢了就会义无反顾,所以我顺了她的心意答应让你娶她。”

安秉容顺了些气,眯着眸看他,“你让她伤心不假,是真心也不假,你算计一切要娶她不假,诱她为你肝肠寸断也不假,林林总总算起来倒也姑且让你两相抵消。可……”

他话锋一顿,厉声斥道,“可我今日偏就是要揍你一顿!你可服气?!”

君漓拭去嘴角淌下来的血渍,点头恭谨道,“服气。”

他一个“气”字还没完全落下,又是一拳打来,这一拳砸在肩上,安秉容片刻未停,一手掐住他刚被砸出淤青的肩膀,另一手抡拳狠砸,基本是往死里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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