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这话他应当也瞧出了些许端倪。这端倪让他本就沉下去的一颗心如坠深渊。
云书却故意避而不答只回道“总归对太子爷没什么好说的。”
言外之意不管锦笙有没有让人带话回来都与你无关。就算带了话也只是为了说明一点:倘若你一直在她就不会回来。
君漓的手稍握紧,捏得那干净整洁的书面起了褶子。他垂眸,书面上那滑稽的鬼脸生动得就好似在嘲弄他的自作孽。他敛住苦涩忽然挽起唇,笑了。
竟是想到了她曾说,可以把一部分真心交给他。他也曾说自己会好好保管。那时候不解她言“一部分”是何意如今明白了。她早盘算好了待他娶妃,就抽身而退。如此决绝半点解释和余地都不给他。
她不知道他还履行着“好好保管”四个字他却知她已经将真心收回。所以笑:到底是他自作孽还是她本就没给他地老天荒的机会?
一直是他在盘算他们的未来以后只是他不曾说。一直是她在盘算着何时收回真心也不曾说。
君漓的手在书面上握得越来越紧想要把所有露于人的情绪都握在手心似的。
云书瞧着他这般模样,心里难免嗟叹。早知如此,何苦去招惹阿笙?既然招惹了又何必吝啬于一个承诺?既然说阿笙不是姘头却又为何要与萧月华定下亲事?如此这般,不仅负了阿笙,也负了安清予。
思忖须臾,云书终是劝道,“殿下还是离开罢。世上只有一个太子爷,却有千千万万个对太子爷趋之若鹜的女子,太子爷不必执着于这一段已成往说的情爱,也不必执着于见阿笙这一面,想来,只要阿笙还是这天枢阁主,太子爷还是太子爷,总归可以见到。对于阿笙来说,当务之急是如何清剿蜃楼,不是谈情说爱,也没必要再与太子爷谈情说爱。”
世上只有太子爷,却有千千万万个对太子爷趋之若鹜的女子?
可这世上千千万万对他趋之若鹜的女子,都不及阿笙一个来得重要。这世上也只有一个让他趋之若鹜的阿笙啊。
静默好半晌,君漓起身了,许是太久没有挪动,他倚着桌案才站稳。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从未这样苦等过一个人,又无疾而终。
云书神色未变,淡声吩咐婢女去准备马车,她回头时看见太子爷将她本将要扔掉的匣子握得很紧,像要拿走,默了片刻,云书轻声道,“殿下,阁主吩咐过,她房间里的东西不能动,更不能被人拿走……这个匣子,也是要扔掉的。”
宁可扔掉,都不肯给他?
君漓睨着她,那眼神分明无比苍凉淡漠,却似是在她身上剜了一刀。他收眼,冷倔道,“她说过,她房中的东西,我看上的,都可以随意拿。包括她,她的人也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心以为自己方才那一番决绝的言辞已经让太子爷打消不少念头的云书愣住了,此时此刻的太子爷,冷倔的模样好似赌气,执着而幼稚。他将最后一句话,说的那样坚定,反倒动摇了她的坚持。
默然,云书退让了两步,没有再出声阻拦。
一刻钟后,云书站在天枢阁门外目送太子爷的马车远去,思绪还落在那一句“她的人也是我的”上面。
就在方才,太子爷走出天枢阁的那一刻,他抬眸,深深看了一眼对面的茶楼。那一眼毫无掩饰地涌出悲恸与脆弱,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想要去牵救赎他的那只手。
这附近,既有能跑腿的小二,又能清楚看到天枢阁的地方,唯有那座茶楼了。
正在茶楼里浅眠的锦笙被小二拍了拍,轻声叫醒,“小公子,那边有人出来了,如今已经坐着马车往另个方向走了。门里好多人送呢。”
锦笙揉着惺忪的双眸,还愣神了片刻,才迷糊地想起自己在哪,她点点头,神色无异,“多谢你了。”说完便起身准备下楼离开。
站起来时,她一阵天旋地转,脑袋忽然涨疼得厉害,疼痛顶上脑,愣冲出眩晕感,晃悠了几步险些没栽下去,身旁的小二赶忙扶住她,“公子,这是怎么了?”
锦笙捂住自己的额头,果然滚烫得吓人,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肩上的伤处撕扯着有些疼,终于反应过来是因为前晚淋了雨,又连着两晚没有换药,伤口感染发烧了。
这个时候,外面平白无故起了一阵喧闹,锦笙蹙眉,以为是自己晕得耳鸣了,因为她隐约间,好像听到了青崖的声音。
她并不觉得云书会把自己所在的位置告诉太子爷,反应了须臾,想通了自己露出的端倪。他那么聪明,倒也好猜。
见,或是不见?没有非要憋着不见的理由,但又确实不想看见,锦笙揉着太阳穴,一时间心神俱疲。
见一见,说清楚?说不清楚的,他们之间便是,不见面才是最清楚的,一旦见了面,阿笙就成了卿卿软软、成了娇娇窈窈,被太子爷迷得神魂颠倒。可现在的她不能被太子爷迷得神魂颠倒。因为,他已经定亲了。
那小二也是个机灵的,看出她神色为难,想着她这一连两日都像是在躲着什么人,兴许外面的就是她要躲的那人找上门来了。
小公子出手大方,这两日他就帮忙跑了两次腿便得了十两银子,这在普通人家够吃上个几年了,如今他倒也乐意帮个小忙,思及此,他拍了拍锦笙的胳膊,“小公子若是想躲,我可以把衣帽借给你。”
锦笙怔然看了他一眼,心底不禁想到,既然上天都帮她做了选择,那便不见罢。
身着黑衣劲装的青崖在一群阻拦他随意乱闯乱看的小二之间穿梭着,他得了太子爷的令,从三楼以上的雅间找起,任何一间都不能放过,房间内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看错眼。
却忽略了身旁阻拦他的这一群小二。
锦笙混在一群小二的最末尾,趁着青崖上楼的时候转身往楼下亦走亦跑,走到二楼,唯恐太子爷坐在正门大堂里等她,她特意拐去了后门,要出门的时候,脚步又顿了下来。
被太子爷套路过多次的她留了心眼,让小二先去后门看了看,果然……太子爷就坐在后门的茶室中,静静喝茶等着。
听到小二传回的消息,锦笙嗟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这声叹息是在庆幸,还是因为心神疲惫,她不再深想,抬腿往正门走去。
回到天枢阁的时候,云书才开始收拾她的房间,但那些她让清理的物什,已经被扔得干干净净。
灰尘漂浮在空中,被阳光照出来,落在人眼里,无所遁形。就好像她此时站在房中,情绪心境都被人一览无遗般,怎么也遮挡不住。
整齐的被褥枕面,崭新的墨宝茶具,空荡的房间衬得她此时寂寥无比。昨夜声色犬马,回忆起来也像是一场大梦,纸醉金迷是别人的,光怪陆离也是别人的,欢颜笑语是别人的,孑然一身才是自己的。
为什么明明她该是人人艳羡的太子妃,明明她该是和太子爷在一起,明明是她先来的,明明她该是被安秉容在手心里捧着长大,为什么都是别人的?
她做不了相府无忧无虑的千金,做不成亲生母亲的掌上明珠,做不好这天枢阁主,做不到义父那样叱咤风云也罢了,却也再做不成他的义女。
做不成太子爷堂堂正正的心上人。
可他说她不是姘头的……
自他定亲,接连两日收住了没有迸发的情绪,忽然就有些压抑不住。锦笙的眼眶泛起红,脑袋越发地昏沉,盯着空中一点看出了神。
目光所落之处,是一粒随着风和光飘起的轻细灰尘,慢悠悠地,飞得很高,再也落不下来,像她的心那样,抵住了喉头。
云书见她神色不太对劲,赶忙停下手中收拾的动作走过去,走近才发现她双颊连着眼眶都是猩红的,用手背探了下她的额,顿时惊慌道,“怎的烧成这样?……阿笙?”
云书的声音是轻细温柔的,锦笙听着像是回到小时候,不肯吃药的时候。没有忍住那溢满眼眶的泪珠,落了一颗下来。
“……阿笙?”云书一怔,伸手给她拂去,又不禁感受到手心传来的灼热,她蹙眉,将锦笙拉到床边,强迫着眼中已空洞无神的她躺下来,“你等着我,我叫人打冷水来。”
锦笙望着床帐顶上那被太子爷赞过雅致的花纹,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尾落了下来,她有意识地拉住了云书的手,委屈别扭地低声道,“……我不要像小时候那样,没有家人陪着。”
云书的手微僵,马上在床边坐下,握紧了她的手,摸着她的脸,“我陪着的。”
锦笙侧身和着被子蜷缩起来,抱住她的手臂,一边默默落泪,一边小老太婆似的喃喃道,“你和薛行风好上之后,要住得离我近一些……”
“我不和他好,会一直陪着你。”云书垂眸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心疼地摸摸她的脸,双眸里也泛起水光,她想起小时候哄阿笙时说的话,便又说了出来,“等阿笙长大了,我们骑着大马,一起去汜阳玩儿。”
花窗上映着一圈一圈的光晕,满室静谧。
这句话顿下的半刻钟内,锦笙都没有说话。
忽然,她紧紧抱住云书,嚎啕大哭,忍了好多天、好多好多天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啼哭声中嵌着她断断续续的话,轻哑得直教人撕心裂肺,她说:“云书,我再也不要来汜阳了……”
云书一颗泪打在她的手背上,默然了。
是啊,她为什么要来汜阳啊?她在汜阳失去了义父、失去了在柳州时的恣意潇洒、知道了令她崩溃痛苦的真相、又再一次失去了明明就在身边却遥不可及的亲生父母,她在汜阳认识了太子爷、又失去了太子爷。
她被困在汜阳这个牢笼出不去,被景元帝禁锢在天枢阁,不死不休。她当不好天枢阁主,却又松手不得。她做不回相府千金,却又日夜煎熬着。
年少时阿笙多想来一趟汜阳,看义父口中最繁华的地方,最热闹的灯会,最重要的是,在汜阳就可以和义父一直在一起。如今她需要满心算计,只为将曾经最亲近的义父打入死牢。
太子爷问那匣子里的十多张纸上写着什么。云书默,是阿笙曾经写过的千千万万遍,你的小字。可这样深情的话,须得阿笙自己来说,如今说不成,他又何必看到。
“他既然和别人定了亲,那你以后便不要再和他来往了。”云书搓揉着她的头发,发现锦笙已渐渐要入睡了,眼泪却还挂着,额头烫得发滚,她轻声地说着,“阿笙,从头来过罢。”
她不知此时已经闭上眼睡去的锦笙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能看着窗边兀自愣神。
约莫过了半刻钟,她听到明明渐渐缓歇的啜泣声又起,不禁低头看去。
“云书……”锦笙忽然喉头一松,烧得迷糊了,半梦半醒地放声大哭,哽咽地拽紧了她的手,对她哑声说,“可我还是好喜欢他……真的好喜欢他……”
为什么呢,她自己也匪夷所思,不是说好了只把一部分真心交给他吗。她一直盘算着的,一直提防着只能交出一部分的,为什么如今狼狈的却是她。
对她来说,怎么什么事情都这么不公平。
也不知她哭了多久,云书听她嗓子都嘶哑了,有些发不出声,脸上的热意愈发汹涌,担心她烧得更严重,却又不敢轻易离开,只能等着她自己哭累了睡下。
日头渐歇,室内的光影散了,云书给她掖好被子,试了试额上的温度,眉头蹙得更紧,她打来冷水让婢女给她擦汗,然后去拿药。
锦笙这一觉睡到晚夜还没有醒来,云书担忧她一整天没进食身体会受不住,化了颗药丸在水里给她服下才放心些,后来她身上发的汗越来越多,云书遣散了人,将她的衣服褪去,用湿冷的巾帕一遍又一遍地擦着。
她越擦越多,汗在不停地流,一遍一遍糊了涂在她伤口处的药,汗水浸在伤处本就化了脓的伤势只会更严重。
这么热也不吵,伤口化脓了那么疼也没有闹一下,甚至没有出声嘤咛,云书有些担心她在自己忍着,只能不厌其烦地给她换药。心里将太子爷骂了千八百遍。
皎洁的月爬上梢头,已经是深夜了。
后来阿笙醒过来一次,或许是脑子烧得太疼,加上哭那么久头晕得厉害,醒来就直接弯腰吐了,可是她一整天什么食物都没吃,吐的也只能是酸水,吐不出来又晕着,胃里面还翻江倒海……
这样下去不行。
云书也想找大夫,但是阿笙扮男装这事儿搁在那儿能找哪个大夫啊,天枢阁里就只有她知道阿笙是女儿身,寻常受了伤也都是她在换药,阿笙长这么大就没看过什么大夫,都是她在大夫那里说情况,拿药给阿笙吃,或者是义父来。
想来想去,云书想到的也只能是薛行风,想到了他,云书才忆起几天前就约好和薛行风今日在宫外见面,经此耽搁,她倒是误了时间。
真的要找薛行风来看阿笙吗?阿笙应该是被薛行风诊治过的罢?那薛行风知不知道阿笙是女儿身呢?太子爷和阿笙那一段薛行风都一清二楚,按理说也该知道阿笙是女子了?
她来不及多加思考,锦笙又吐了,这回吐得更厉害,冷汗滴答在地上,潮红的脸泛成白色,云书将一早熬好温着的米粥端到她面前,急声道,“阿笙,你把这碗粥喝了,我在里面掺了药,还有白糖,不会苦的。只有把粥喝了你才有得东西吐啊!不然一直这样吐又吐不出来,难受得紧。不如……不如……我去把薛行风叫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哭了将近一天,又吐了这么久,锦笙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趴在床边撑住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把脑袋放在床沿,她脑子晕乎乎地极想睡觉,眼前也冒出怪异的星子,有些耳鸣,听不清云书对自己说了什么,大致晓得她说的是要自己喝粥。
喝粥……喝粥……锦笙点点头,然后便趴在床上喘气不动了。
云书得了她的同意,心下松了口气,她先将粥一口一口喂到锦笙嘴边,哄着她吃进去,锦笙配合地张开嘴,刚抿进去两口,闻着粥里的药味儿她又吐了出来,云书给她拍背不及,却见她伸手往自己口中嵌着,又是好一阵呕,尽是酸水。再这么吐下去便是胆汁都要给她吐出来了。
云书将碗一扔,出门吩咐手下人去巷口找薛行风,想来他应该还等在那里。她特意嘱咐,快去快回,能有多快就有多快。若是薛行风不在那里,便找个医馆大夫来。
大不了,用完杀了就是。
吩咐完后,她又回到房间帮锦笙把衣服给穿上了,只一件薄薄的寝衣,刚穿上便全数汗湿,她听见锦笙轻声唤她,声音嘶哑着,眉头紧皱,“云书,我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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