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班接到这种通知,夏楠往往会自认倒霉,在心中哀悼被牺牲的私人时间。 如今,一想到自己才刚刚下定决心,要以实际行动回报领导,她便失去了自怨自艾的勇气——更何况,律师的工作性质特殊,必须以方便当事人为首要原则,本来就没有稳定的上下班时间。 赵嘉言等在地下车库的电梯门外,见她走出轿厢,立刻将车钥匙扔过来。 夏楠眼明手快,果断一把握住,随即意识到他是要自己开车,连忙确认道:“今天要喝酒吗?” 只见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包葛根粉,一边走向停车位,一边仰头吞下半包,含混地说:“开发区的一帮朋友,我跟他们也不熟,但那边的民风彪悍,还是有备无患比较好。” 嘉言律师事务所主营商事诉讼,办公地点又在金融街上,与城南开发区有关的业务不多。 正值下班高峰期,夏楠开车技术一般,坐在黑色奥迪的驾驶座上,总是难免紧张。尽管心有困惑,她的视线还是紧盯着前方路况,不敢轻易分散注意力。 直到离开中心城区,准备驶入环城高速,她才扭头去看赵嘉言。 男人斜倚在座椅椅背上,双眼微阖,看不出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已经睡着了。他的眼睑下有一圈不甚清晰的阴影,加深了面部线条轮廓,也使人显得很憔悴。 即便已经习惯各种应酬场合,喝酒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夏楠明白,女人在酒桌上滴酒不沾只能保护自己,对同行者来说根本毫无帮助,反而还会使其陷入被动。 除了负责开车,她最重要的任务在于照顾他,免除一切后顾之忧。 强烈的责任感袭上心头,夏楠小心翼翼地放慢车速,调高空调温度,按照导航指引的方向,朝着城南开发区的金满园食府一路驶去。 这是一家由沈家村集团投资的中高端饭店,在Q市有好几家分号,生意都很红火。 今晚订的是金满园食府总店——建成时间最早、设施最为齐全——饭店外墙上挂着硕大的金字招牌,隔着老远就能看见,被射灯照得光彩炫目,令人不敢直视。 夏楠关掉导航仪,沿着路边的白色实线行驶,又经过两个十字路口,才在斑马线处掉头。 金满园食府的停车场占地面积巨大,与饭店自身的体量相互映衬,共同构成了本地的地标式建筑。 停车场院墙外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壮汉,似乎在等着迎接客人。 只见他眯眼认清了奥迪车的车牌号,忙不迭地笑逐颜开,长满横肉的一张脸上五官扭曲,竟比哭还难看。 壮汉脖上还套着一根金链子,又粗又长,仿佛随时有可能压弯脊背。 他的手臂露在短袖T恤外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青色文身,纹路复杂、线条起伏不定,看得人头皮发麻。 夏楠刚把车停稳,赵嘉言就睁开了眼睛,随即注意到迎接他们的那名壮汉。 他抹了把脸,伸直长腿落地下车,主动向对方伸出手去,说的话却让夏楠摸不着头脑:“出来了?警察没有为难你吧?” 壮汉爽朗地大笑:“我用了你教的办法,时间一到就冲监控摄像头大吵大嚷,他们立马怂了。” 赵嘉言颔首表示认可:“补充侦查之后,可能还要走几次程序,但不会再限制人身自由。” 壮汉挥舞着大掌,手像蒲扇一样,重重地拍打在他的脊背上:“赵主任啊,难怪别人说你是Q市第一大状,果然名不虚传!” 他礼貌推辞:“过奖。” 见此情形,壮汉索性单手环住赵嘉言的肩膀,强行拉近彼此的距离,粗声粗气地说:“我沈山是农民出身,不会说客气话……兄弟以后遇到任何事,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赵嘉言反手扣住那名叫沈山的壮汉的肩膀,像哥俩好一样,阔步走进了金满园食府的大厅。 夏楠锁好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试图理解谈话的内容,却越听越糊涂。她不得不放弃幻想,接受最符合逻辑的推理,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 城南开发区、金满园食府、沈山,种种线索汇合起来,已经足以证明赵嘉言今天早上的去向。 当众殴打杜辰风的匪首,被警方以寻衅滋事的嫌疑逮捕,得到知名律师指点,在羁押期满的同时重获自由。 如果不是在公检法系统有着丰富的资源,普通刑事诉讼的辩护人想见嫌疑人一面都难。 像这样阻挠检察院的批捕程序,以超期羁押为由向警方施压,最终实现放人目的的神操作,全Q市恐怕只有赵嘉言能够做到。 她猜测,今晚应酬的对象也不是别人,正是沈如冰的丈夫、沈家村集团的董事长,沈南天。 走过金碧辉煌的大厅,店内最大的一间包房位于正中位置,大门朝两侧开启,展现出更加奢华的内部装修:硕大的水晶吊灯、数十人围坐的圆桌、厚重的羊毛地毯,以及精雕细琢的假石山水,几乎将整座花园都搬进室内,令人叹为观止。 待三人走进包房,已经落座的宾客们纷纷起身,热情地迎接他们的到来。 坐在正首位置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不像传说中的土霸王,倒有几分儒雅风度。只见他拍拍裤腿施然起身,抛下手中摩挲的一串文玩手串,将赵嘉言让到主宾上座:“赵主任,你们总算来了。” 作为城南开发区的地头蛇,沈南天表面上不像一个会实施家庭暴力的人。 赵嘉言客套地推辞一番,最终还是欣然落座,并示意夏楠坐到自己身边,介绍道:“这是我的助理,夏律师。” “哟,赵主任艳福不浅,助理真漂亮呀!也是律师吧?才貌双全,果然是才貌双全!” 沈山粗着嗓子一番感慨,激起众人哄堂大笑,也让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夏楠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假装听不懂那话里有话的意思,习惯性地不做争辩。她抿唇一笑,又微微颔首,就算是跟大家打过招呼了。 负责做东的沈家村人早已点好菜,只待吩咐主厨下料后,就开始围着赵、夏两人聊天。 那满桌宾客之间,有男有女,有主陪有副陪,你一言我一语就像经过事先彩排一样,很快便将席间气氛闹得火热。 精心烹制的菜肴被端上桌,沈南天躬身为赵嘉言斟酒,顺便揭晓晚宴的主题。 只见他笑眯眯地拱手道:“这次兄弟几个太冲动,惹了大麻烦,我本想让他们进去待一段时间磨磨性子。” 说着,沈南天环顾四周,指了指沈山等人的大概方位,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可这帮人全都上有老下有小的,每个人的老妈、媳妇和娃娃,每天围着我说一句,就快把我的脑袋炸掉了。” 他皱眉摇了摇头,似乎是被迫妥协:“幸好赵主任搭救,才让他们重获自由,也让我解脱了。” “沈总客气,我只是做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 赵嘉言没有居功,也不主动推辞,干净利落地仰头喝完杯中的白酒,引得席间一片叫好。 事实真相不难猜测,夏楠却感觉胸腔被掏空了一样,对赵嘉言的信任和感激全都化为乌有——眼前宾主尽欢的场面,反而催生了她置身事外的麻木感,只剩下条件反射似的迎来送往。 沈家村的人果然民风彪悍,以沈山为首的陪客们刚端起杯子,就显示出当仁不让的王霸之气。 一只烟盒被翻来覆去地摆在桌面上,平放、侧放、直立,每次都会齐边倒入等高的两杯白酒:其中一杯递给赵嘉言,另一杯则由敬酒者饮尽,美其名曰“开门见三”。 然后,他们又是白酒、红酒、啤酒轮番伺候,喝完还不忘倒转杯口,示意自己喝得有多么干净。 再后来,整扎的啤酒被端上桌来,一只只装满白酒的小酒盅被扔进去,发出沉闷声响的同时,也改变了杯中物的颜色,看得人头皮发麻——这种喝法被称之为“深水炸&弹”。 酒桌上的套路并不新鲜,夏楠以前也分别遇到过,只是从未像今天这样,在同一时间全都用上。 眼看来者不善,她保持低调地坐在一旁,颇有几分置身事外的意味,无论敬酒者如何劝解,都借口开车推脱。 然而,沈山酒后更加粗鲁,坚持将酒杯推到夏楠唇边,还率先喝完了自己的,逼得她骑虎难下。 女孩尴尬地笑着,撒娇、卖萌、讨巧等等方法用尽,却始终不肯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赵嘉言,坚持一个人独自战斗。 沈山是主陪,自然也不容易被糊弄,摆着手表示懒得听她解释。 他大咧咧地冷哼一声,用近乎耍赖的语气说:“我不管,哥哥我今天就是被美色迷了心窍!你不喝这杯酒,咱就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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