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秋还未来得及细想,二人已然走远。且说庞绫与于廊下相聊之人,却还有一段渊源。其兄长霍采,原是庞统飞云骑中副将。尽管出身平民,但一身的武艺不可小觑,为人又是刚正忠直,如今成了这禁城中的统领。妹子霍棠磊落潇洒,早年与庞绫于军中相识,单论品性也是女中豪杰般的人物,在皇城司谋了职,不知算不算沾了哥哥的光。    “棠姐此番去蓟地清案,一路上辛苦了。”     “都是为陛下做事,没什么辛苦不辛苦。”霍棠笑道,“倒是你,今年倒怪了,怎的就挑了这日子回来?”    庞绫道:“还不也是’奉旨’。”说着又比划了一’作揖’之势。霍棠垂下眼睑似望向别处,又道:“那这皇城里外闹腾的,难道也是’奉旨’不成?”     原来是早就听说了。庞绫笑道:“这皇宫,一年一个样,就是这消息传的速度可一点儿没减慢。”霍棠倒是皱起了眉,道:“你先别笑,可曾传到陛下耳朵里?”庞绫道:“就是想传不着也难,早先就同我论过一回了。可我想如此作答,答案陛下应是满意的。”霍棠疑道:“此话何解?”庞绫道:“陛下想看见什么,那就让他看见,也未曾不可。”说着,眼中现深邃精敏之气,又道:“崇庆王府,一方诸侯,任谁都不可能放任自流。就说小绎前刚从云南回来,今天陛下就跟我说要定了他的日子,我本想着他还只是个孩子,谈嫁娶之事恐怕早了些。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就当是让曹经略放心。兄长既然为崇庆王府犯难,那我也让他放心。”    见霍棠脸上讶异之色未退,想她竟未使敬称。庞绫见状,抿了抿唇,正色道:“于兄长,我终究还是只想以兄长相待。无论王侯将相,商贾平民。然而我这个堂弟,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论今日朝堂时局如何,我都不屑与该等阴险苟且之徒为伍。” 霍棠默然,庞绍此人她也算略知一二,当年庞氏联军讨伐赵宋,说是只诛昏君,但其为斩草除根,一句“讨国蠹,清君侧”让多少无辜之人牵连其中,不明不白就枉送了性命。    霍棠环顾四周见没人,转了话锋道: “不过我此番访蓟地,阅及沽州盐运司去年缉私课税案件,倒是觉得其中有些端倪。”庞绫问道: “如何?是税收所呈于户部的数量名目对不上,还是有什么走贩私盐的案件出现了纰漏,没有呈报?“霍棠道:“倒也不是。该呈报的都对的上,不过几笔记录记得模糊,就是无伤大雅才没得追究。而且比起以往,我只觉得这次的帐目也未免太’好看’了些。司下直属运同运副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觉得何必非得知根追底呢。我便只能供这些,怕要是跟户部牵扯起来,你留个心眼。”庞绫听闻’户部’二字,半晌道: “棠姐的意思我明白了。”她虽不似她兄弟那般乐衷于安插眼线,可也不至于闭目塞听。边说边向霍棠作了一揖,低声敬道,“这些年也亏的姐姐京中帮衬,多谢,多谢。”    又见霍棠现在也未将折子呈上,问道:“难道也是耽搁错了中秋?”霍棠摇摇头,道:“不过是一中秋,哪年过还不是一样过,还能兴出什么新文来?我偏不喜那些聚众之事,闹哄哄的。再说我那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死脑筋的也想不着给自己讨些闲暇。”又听出其话语中隐意,笑说,“也?偏不是你也避了,如今倒来说我。”庞绫未言一词,只负手一笑。如此这般霍棠便是心下猜着了几分,“莫不是那古家夫人还抓着你不放?”    庞绫双手抚上栏杆,轻笑而言: “古夫人毕竟是我表姐,再怎的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霍棠道:“这也奇了怪了,这古家夫人不想着自己个儿女终身,倒是紧着给小叔子张罗。”又见其闻’小叔子’几字脸上神情似有变化,转念一想,半戏谑道,“不如也别吊着你那小师弟,若是早日作了亲,这会子大家太平。”庞绫闻言,也不甘示弱,道:“才拿你当正经人,你也竟一道儿取笑。明日寻了’姐夫’,看你还得不得空来促狭我。”霍棠完全未将其调侃之话放在心上,只一摆手,道:“我要那劳什子作甚?先不论谁辖治了谁,我只单求着自己快活,难不成还要给自己找根锁链拴上,天下哪有自找烦恼的道理?”庞绫道:“不瞒你说,皇后娘娘早打发了人,我这儿正犯愁,想着跟你这消磨一会儿是一会儿。”霍棠笑道:“如此是抬举我了,若是鸿门宴,那就真成了’躲得过十五,躲不了初一’了,倒也属创了新典。”二人又聊话了一会儿,见有人过来了,原来是正阳宫里的长秋来请,这才就此别过。    一径到了正阳宫,进了大门便是一条大甬路,两边厢庑游廊,四通八达,轩峻壮丽。再往里走便是堂屋,抬头迎面只见一匾,上面斗大三个字“芟荑阁”。进了屋中,正面一条大紫檀案,上设铜鼎花囊,匙箸香盒等物。中间悬挂一副《芟荑图》,阁名原取自此处,两边是一副錾银乌木联牌。    皇后时常居坐宴息,现倒不在前室,一旁的长秋此刻又退下了,庞绫见四下无人,便往里头走去。果真在里屋套间寻摸着一人影,似叩首祭拜之状,庞绫正心里疑惑,碰巧抬首见龛上所供灵位竟滞愣住了。祭拜之人似听闻身后动静,回头看正见庞绫,道了句“来了”,见其神情似又惊又悲,叹道: “怎忘了今日你回来,原是不该让你看这些。”庞绫揖礼道:“是臣失礼,未经通报就进来了,还请嫂子见谅。”龛上供奉的正是她的亡姊庞卿燕,本是宋皇后妃,于当年宫变自裁。事过物迁,宫闱原本忌讳这些私祭,没人提及还可,今日突一见得,才更觉凄酸,“难为嫂子还记得。”    对方起身道:“快别说这些,我和阿卿一道儿长大,你就同我亲妹子一样。”言语之人正是皇后古砚青,待其转过身来,只见是一位年纪四十上下的宫装妇人,虽妆容素淡,服饰清雅,通身气派却另透一番雍容。这古砚青原是同她阿姊庞卿燕、姑表姐盛春青梅发小,其长兄古砚丹双十娶姨表妹盛春为妻,育有一子一女,名曰云麒云凰者。当日古庞二家世交,丹更是同庞统为袍泽刎颈。后二人困于一对辽战役,丹为解其处境之难,舍生相助,留下书札请兄弟照顾家中老小。庞统也未负承诺,至霸业定鼎,便立古砚青为后。其生性寡言少语,为人却好佛事、从容和善。去国怀乡,十载薄凉,庞绫深感人心殊途之下,对青愈加敬重,虽其不为庞统元配,仍以“嫂”呼之。    这厢二人已出了里屋上座,庞绫位其右下,有宫娥捧茶、点心上来,更有端了那糖蒸酥酪类甜食的,庞绫惊于嫂子还挂记自己喜好,心中愈发感激。待一盏茶饮毕,古砚青开口道:“今年中秋分例领过不曾?”庞绫道:“都收着了,冬荷做事您放心便是。”古砚青道:“那孩子做事素来稳妥。”一面又像是想起什么,唤来了侍女吩咐了几句,又见庞绫一边低头吃茶一边眼珠滴溜溜转打量着四周,疑道:“怎的,在寻什么不是?”听自己被点了名,回过神倏道:“没有,只是想着嫂子是单叫了我一人?”    此言一出,便是觉得些许不妥也来不及收回。那古砚青是何等聪慧之人,想来也就明白了,道:“也别怪你表姐,她一个人也不容易,你算个样了,想法不同也是有的。我也劝过的,说’老三那孩子有主意,她不喜人管着,就别为难。’”庞绫道:“不敢,也知表姐一片好意,倒烦你们为我操心了。”古砚青道:“不说这个了。”又见刚才的侍女端了碟子上来,庞绫正疑惑碟中所盛之物,像是月饼之类,又不完整,正不解其意,古砚青道:“这块是你的。月饼取团圆,一家人都吃了才算团圆。也亏得绎哥儿心里还想着姐姐,今年听着你回来,缠着要留你的份儿,跟他说你之后才回来他也不依。我想着留几天哪还能吃得,先哄了他,再制新的补上。”庞绫正襟揖礼谢过。    又闲话一会儿,便有侍女进了阁子福身道说古将军来了,庞绫听言手里动作也止了,抬头向门口看去,古砚青疑道:“怎么今日来了?”心中想着,已进来了一位年青公子,英武严整,身着一件刻丝玄青箭袖,外罩草龙纹灰立领比甲。见座上二人,面露惊讶之色,还未向古砚青行礼,脱口道:“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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