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自城外头虽与崇庆王府闹了一风波后,庞绫赶回府邸,早有其大丫鬟名唤冬荷者领其家中仆人丫头备好了一切。这冬荷原是自小跟着她的,老太师见她聪明机灵,又知分寸,不似同龄姑娘爱顽闹,就与了她,即便是多年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年纪到了出去配人的也有,打发卖的也有,惟有这冬荷留了下来。她做事又极稳重妥帖,如今京里府上大小事宜具归了她管,又与人和善,没有不夸好的。换装梳洗时分,贴身掌钗钏盥沐的丫头也皆井井有条,各安职守。    冬荷替其脱下外袍盔甲,又拿来早已备下的衣裳——黑色长衫,外罩二色银夔龙纹白半臂翻领长袍。一面掸衣服,一面又见庞绫面上似是不悦之色,便疑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庞绫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又想起庞纷谄媚献殷面目,心中厌恶地紧,“不过教猫儿狗儿咬了一遭。”冬荷道:“怎不早说?咬了哪里,伤重不重?”又想着马虎不得,忙叫小丫鬟去取药来,庞绫止住了她,笑道:“我只一顽话,你还当真了。”冬荷知她素日惯了,也就不理会,转了话又道:“前几日皇后娘娘宫里打发人来请,等会子姑娘面见完了圣上,可别忘了。”庞绫一边口上应了,一边转念又想,道:“皇嫂宫里头?可还说请了别人没有?”冬荷摇头道:“这倒不知。不过今日瑞王爷倒是进了宫里,早上便走了。”一会儿外头便有小厮套了马车候着了,庞绫上了马车,直往皇宫里去了。    一径行至宫墙外,早有内监等着了,一面道’请毓王殿下的安。’,一面引了人穿过宫门。待至两仪殿外,见九户开辟,宣室耽耽;绣栭云楣,金戺玉舄,外可见陛楯谒者分立墀下。庞绫抬首顾之所视,一时竟觉恍隔经年,心中似怅然所感。直到身旁内监低声提醒,才回过神来,另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    进至殿内,方觉比起外头顿时阴暗了几分,侧目四周,虽有烛燎晦暗之故,又见两旁侍立之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复严压抑之感。不由放慢了脚步,见一背身而站的高阔身影,跪而恭敬道:“臣自边境奉旨回京觐见,携近期陈况奏疏,呈与陛下。”    那身影徐徐转过身,只见那面庞虽已是中年之态,然剑眉星目,凌厉透髓;更兼直鼻权腮,帝王之相。此番作派,若非霸主庞统莫属,何能担尔?踱步至椅边坐下,还未有指示,一旁的内监早已心中了然,战战兢兢地从庞绫手里取过了折子,递了上去。    庞统倒是不紧不慢看完了奏折上的内容,瞧了眼还纹丝不动跪着的庞绫,将折子随手放了,声音冷酷而道,“不像,太不像了。”    庞绫余光见了其动作,又半晌未听的丝毫言语,抬头问道:“陛下所言何事’不像’?”    庞统道:“非事,而是人。刚才城外可是好热闹啊,倒不像现在那么安静了。”    “是崇庆王向陛下告状了吧。” 庞绫一听这话,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崇庆王依仗皇亲身份,在皇城底下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不教训不足以平民愤,更有折皇室颜面。我看不惯他。”    “朕还没说呢,你倒先说了一大箩筐。边境军务处理的不错,这火气怎么就不知道磨一磨?朕还真以为你到军前就会改了呢,没成想一回京城又现原形了。”     “臣在军前,直至今日,所闻所感,确实是要比臣从前的二十年看到的都要多。”言语虽轻描淡写,可也能感其字字铿锵锋利,“惩恶扬善,此天理也,而非应性格左右。若身为皇亲贵胄者,都不能以此为表率,上行不足,何谈百姓下仿?”    “行了,算你这点说得还有些道理。朕也懒得说教你,回去吧。”    庞绫起身欲走时,又听得庞统说起庞绎亲事欲初定明年元月初,本想以其年纪尚幼可否作推迟考虑,又一想其中深意,终是未开口就告退了。    待庞绫完全走出殿外,其殿内内侍也皆被庞统屏退。一手翻开了刚才呈递上来的奏折,摩挲手上的扳指,冷声道:“崇庆王府……盛秋,你怎么看?”    话音刚落,只见案椅后方一把扇子撩起了帷幕,屏风后面缓缓走出一个妩媚曼妙的朱衣女人来。    “毓王殿下胆识过人,不愧是女中豪杰。”这被唤盛秋者就是盛夫人了。果真生得面如芙蓉,目若秋水,万种风情,仿若西施貂蝉再世。一面说着一面向庞统福了福身。    “崇庆王……你说说,朕算不算养虎为患?”    “陛下何出此言?前王无才无德,尸位素餐,故可除去,而眼下情况却不同了。”盛秋拾起案上奏折,细细翻看,“刺儿要一根根的拔,有的刺儿要拔,有的只要不扎着肉就行了。如今的关键已不在于‘除’一字,而在于‘衡’一字。”     “‘衡’?你跟朕推荐了老三,可现在看来,政治场上她还欠点火候。”    盛秋低眉浅笑,道:“可是今日城外二王冲突?依臣看来,毓王殿下此举也并非完全是草莽之为。”  早在庞统提出崇庆王府势力有一家独大的趋势之前,她心中便早有算计,崇庆王府一直盘踞西北,自庞绍承袭爵位后,势力日益壮大,无奈天高皇帝远。现朝堂之上,有权势者利益勾连,有能者又大多是畏畏缩缩明哲保身的无名小卒,忌惮于其势力,即便是真有心者,力量也是杯水车薪。欲各方权衡,有人得当出头鸟,可何人为也大有讲究。君王难以明面上介入,故欲推人出去。思来想去,能用之人也不多,瑞王爷小呢,公主更小,仅远在北地边境的毓王最为合适。    “此话何意?”    “至少这足够您看清一件事情。”盛秋轻摇手中的檀香扇,嘴角微扬,“这里是皇城底下,是她的家。试问谁会容许外人侵犯自己的家呢?在她眼里,崇庆王就是这个’外人’。毓王殿下外放北地多年,杀伐征战,军旅艰苦,言语是生分了,可也窥其刚正不折的风骨仍旧还在。您是她的兄长,最重要的,是在她的心中,您是有德有才的英主。如此,于公于私,她的心其实都是向着您的,馀者有何所谓?”    “俗话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道理是一样的,知妹也莫过于兄长,她的脾性有谁能比您更了解呢?陛下想试探的也试探过了,毓王殿下是否能够成为抗衡崇庆王府中的一支力量,其实您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陛下,玲珑子的建议,不也是先攘外,后安内吗?”盛秋见庞统面有犹豫之意,轻阖上奏折,道,“毓王殿下一来于京没有势力牵扯,陛下大可放心。二来,如今边境安定,实在是没有什么大的必要再留着她。时间久了,人心也是会散的。这言语上的疏离参商都是小的,可真要是心散了,恐怕再挽回就难了。”    “先不说这个了。玲珑子近来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盛秋摇摇头。玲珑子,玲珑心肠,天下无双。此人乃世外高人,十年前巧使连环计谋破辽兵压境之难,助庞统登上帝位。她早就闻其盛名,然从未见过其真身。    “他早就说过,一旦助朕功成,就再不过问朝堂风云。这些年来,玲珑子的书信所言,越来越晦涩不明,想来是真有隐退之意。”又见盛秋似是面有怏色,道, “但还是那句话,这些年也多亏了你,朕会记得你的忠心和功劳。”    这盛秋虽是一介女流,心气却丝毫不输任何男子。早年无奈遇人不淑,又在西北中辽边界混迹。时乖运蹇,也不自怨自艾,凭着一手情报自荐为庞统的谋士。待前崇庆王庞纬被其暗中合力诛之,另推庞绍上台。     而后虽为其后妃,也只论权谋,不谈风月。盛秋只道自小向往前朝风云际会,却无奈困于女儿之身,如今能得当世圣主赏识,已是感恩戴德。这般坚忍果决的心性和手段,更得庞统高看。    盛秋自殿内退下,疾步穿过宫廷回廊,行至住所。踏进殿内,不喜屋内熏香,叫人启户透气,碰巧见远处廊下庞绫与另一官服模样者,似是交谈甚欢,随口问了身边侍女其是何人,有一丫鬟名唤妫女者道,“那是皇城司的霍棠大人,半个月前奉旨去蓟地清案,算着日子是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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