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厢庞绫见状竟看晃了神,立于座下那神采奕奕的公子转首向古砚青揖礼。道这人是谁?原是皇后同胞幼弟名唤砚碧者,论及长幼,庞绫还长其两岁。听得其刚唤一声“师姐”,这其中渊源本是二人年少时曾结伴前往东瀛求师,师出同门。今日古砚碧进宫本是面圣汇呈东海近期海务,一径拐了至正阳宫请安。此刻早已过了酉时,庞绫欲告辞,古砚青一再留饭,二人推辞,又想起今本非外眷规定探望之日,怕人闲话了去,也就未再挽留。    出了正阳宫,二人并肩而行,多年未见,定了晚间曲幽堂茶室一聚,庞绫吩咐了宫人让宫门外的马车不必再等,先自行回府邸去。这便要往南面的宫门走了,偏巧中间是要过个苑子的,秋日桂霭沁脾,黄昏天阴了下来,又是凉爽,不禁慢了步伐。    古砚碧见庞绫有意无意赏着径旁桂花,道:“未曾想到今日此刻此境下与师姐相见。”庞绫听言回首看他,其声沉郁浑厚,多年未闻,今日竟也不觉得陌生,笑道:“怎的,汝以为该是如何场景?”忆起五年之前,东境事起,古授皇命离北地清剿海寇。离别之时话语仍历历在目:’现北地初定,师姐功授王爵,未能同享此殊荣之喜,心中惭愧。就此别过,师姐保重。’    古砚碧平视其目,郑重道:“师姐,长亭送别,折柳赠意,不敢忘记。”庞绫瞧着他,微笑而不言语。又往前行了一段距离,才道:“如今东境可还安好?”古砚碧闻言,忖了半晌才道:“还好。”又见其脚步似慢了下来,想她生疑,立即补充道:“想是那些寇匪怕了强铳利炮,也知收敛,断是不敢再来滋扰。”庞绫知他甚深,便是当日那拟誓之词也同样掷地有声,摇摇头只笑道:“汝当师向来稳妥。”    “不过我倒是想起了岚山的枫叶,这时节也该开了。”庞绫随手摘了几串桂子,似若有所思,便是那东瀛旧事所馀的情景此刻也分外清晰了——耳中只还剩了那初投师门时故师之言:“汝辈从束丝,族亲交通牵杂。今便予一绫字,望如绫者,临千万风霜刀剑,坚而不刚,柔而不软,折而不屈。”自十数年间,每日省身,不敢忘记。    庞绫轻笑道: “我还记得以前咱们在东瀛时,每日清晨都往那山上竹林里修习去,寒暑不休,要数勤便是谁也比不上你。”古砚碧笑道:“那时师父倒是问你最多,衣上剩了几片竹叶?”庞绫反问道:“可还记得我又是如何说的?”古砚碧故作扬首状,笑道:“师姐说——’一片也不剩’。”  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庞绫摩挲着手中花串,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那是初至东瀛的冬天,大雪天冰冻三尺,真真是’千山鸟飞绝’的一派景象,偏生还要被师父赶到那深山雪谷里去研习,穷冬烈风,见他冻得僵冷,还在硬撑,便解下身上冬衣予他,那时古砚碧也不过只十五年岁的少年,见她此行,惊道:“堂堂男儿,怎能反倒让女子施衣?”庞绫见状反笑道:“怎的又论起什么男人女人来?说怕人笑话,偏生我就不信。我不过天生比常人耐冷些,怎的就要受这罪名?凡人众生万相,各自优劣,大类’物尽其用’之理。又岂能强以男女一言简而概别之?     那古砚碧听了这番话大也怔了,只瞪着眼睛半天也不言语,庞绫见状又道: “这话功利了些,可我还是要说,也不怕你嫌了。”古砚碧连忙作揖道:“师姐自有道理。只是这冬衣还是算了,师父此番吩咐便有意在强健体格,若是这般投机取巧岂不与其意背道而驰了,也非我意欲而为,只好却师姐美意。”到底这事儿也没做成,然古砚碧听完这席,心中于世理经纬似有所悟,于庞绫再不敢以女子视之。    古砚碧道: “师姐在想什么?”庞绫回过神来,便临编了个诨道: “我在想,以前每每傍晚时分才回寺院里,你不擅生火,偏还哄我喜欢将盐加到冷饭里吃,我烧了笋粥你又不喜欢生食了,我可都记着呢。”古砚碧笑道:“师姐竟还记得。”庞绫笑道:“我记着你的遭数,从此做你’芹献’的把柄。“古砚碧这会儿方明白过味来,二人相视而笑。    走着走着,古砚碧见似是有什么东西顺着庞绫衣袍一’骨碌’滚落了下来,落在那草团子里,连忙伏下身去拾——原是枚雕刻精致的金饰。庞绫见状,竟是自己那系着蛾首金的宫绦断了,那金饰原因状似蛾首,陛下亲赐以彰军勇,故叫蛾首金。古砚碧拨开草团,细看见那蛾首金,心里突生异样,竟也一时怔了。庞绫见其端在手里,一时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此莫不是唤蛾首金?”古砚碧道,虽说是喃喃自语,可到底庞绫耳尖,忽闻此语,先也是一怔,因纳闷道:’我自得时便未放在心上,也从未与人说起,他如何知道?’想着古砚碧站起了身,道:“师姐且收好了。”见古砚碧将那金饰拾了放在自己手里,指尖恰巧碰到了掌心,庞绫’腾’地一下收回了手。随手又解下了宫绦,那缺口竟像是挣断的,也不以为意,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去叫冬荷再编一条便可。”又想着那大抵不是什么罕物,也许早有见过相似的。    出了那桂苑,刚谈笑着过了南宫门,便见对面一辆华盖马车,那车上的人似是看见了庞古二人,叫那车夫赶紧停了车,从车里钻了出来——这人不是庞绎又能是谁?    庞绫瞧见,也正想起早些时候丫鬟同自己说过。那庞绎见了自己亲姐,自是心中欢喜,还没等人走过来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揖礼道:“皇姐。”    庞绎又同古砚碧互礼毕后,笑道:“姐姐这是和古三哥做什么去?”庞绫道:“我们吃茶去。”庞绎转了转眼睛,作不悦道: “你们要吃茶,也不叫上我。”二人对视一眼,巧着给庞绎寻着点眉目。才刚想着答应,这“好”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他截住了那下半段话,庞绎道:“罢,罢,我也不吃了。”庞绫见其反复无常,疑道:“怎的又不去了?”庞绎便想着搪塞过去,笑道:“我不过一顽话,只想看姐姐忘了我没有。姐姐果真忘了,那茶间怪闷的,我哪能喜欢。”庞绫嗔道:“你这是故意作耗呢,看我不拧了你的嘴。”庞绎赶忙告饶,央道:“再不敢讨嫌了。实在我这儿还有事,要往老祖宗那儿去呢。”    “都这会儿了才去,那你今早上做什么去了?”庞绫远远望去那车里似乎还有隐约人影的模样,也看着眼生,心生奇怪,难不成还有他人进出宫廷内外?便问庞绎道:“这车上的是谁啊?”庞绎回头看了一眼,道:“那是我从云南觅来的大夫,请上京来给老祖宗治病的,早些时候瞧了,午后还需施针,姐姐……”没成想还未等庞绎一句话说完,庞绫当即厉声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去寻那些个江湖上乱七八糟的野郎中,你怎的就是不听?”庞绎道:“这话姐姐真是冤枉我了,可不曾道听途说,俱是舅舅家正经商客引荐的。”庞绫一听得与那曹承还有关联,越发光火道:“谁要你用心这些?要真出了事你拿什么担着?”庞绎见姐姐真是怒了,一时躁了,看向古砚碧,似是想让他帮劝两句。古砚碧只道:“小王爷,随意带人进出宫廷,确有不妥之处。”庞绫见到还有外人在,想着他大了,不好在外头脸色,便道:“你可仔细些,成日里忙些没头没脑的。单说这下云南一年间里分内的事做好了不曾?今日且放了你,回头再问你。”    说着便招呼古砚碧走了。庞绎见总算是过关,心中阿弥陀佛,朝着背影揖了又揖。二人擦肩过那马车,她靠的近些,免不得望那马车纱窗里多看两眼,正巧模糊着见着双眼睛——‘这人是不是也在看我?’头脑里突生出的想法,思想一时也顿了,还未来得及回神,那庞绎早上了马车催着车夫走了。  古砚碧见她望着马车有半会子功夫,疑道:“师姐在瞧什么?”庞绫只摇摇头,仍走几步一回头。直至晚间到了那茶室坐下来,聊谈甚欢,才把诸事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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